发信人: dude2010 (冒泡潜水艇), 信区: Prose
标 题: 缘分(上)
发信站: BBS 未名空间站 (Thu Aug 21 13:54:13 2014, 美东)
缘分
一
刚来美国那阵,我在中国寡妇的house里租了间小屋。这个选择既非随机,也非被动。
我其实有我的想法: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还是先在自己人窝里落脚更稳妥。不得不
承认,这想法有点窝囊,没出息。我后来买上车,翅膀一硬,就马上搬出去住了。那种
独立的卫生间,独立的厨房,一小块独立的草坪,真正意义上的独门独户,我自己一个
人住,清静而随性。
清静和随性对我来说是生活舒适的一个基本前提。而生活舒适又是为了更有效率地工作
,更多更漂亮地出data。唯有这样,老板才能满意,我才能在这不属于自己的国家生存
立足。这些看似相互独立的现象,其实都可以用达尔文的物竞天择串联起来。说穿了,
我相当于上了一个孤岛,挤满了各式各样的陌生人,看似热热闹闹,但资源就那么一丁
点儿,有你的就没我的。首要的任务就是生存,要头破血流地大伙儿抢。和生存比起来
,其它一切统统靠边儿。
荒岛求生的鲁滨逊还蓄养了个黑奴做伴,我的日子就真有那么难过?至少你从表面上看
不出来有多难过。比方说住中国寡妇house那阵儿,日子过得其实挺浑合。头一个月工
资,我还请大伙儿出去吃饭。明显是刚从国内出来的人才会琢磨这么干。所以我这位在
美国混了十来年的房东,这个胸部硕大、总喜欢穿浴袍在厨房转来转去的中年寡妇,就
有点不好意思,争着抢着把小费给付了。中餐馆的老板娘则笑呵呵地看着我们这点小热
闹,小把戏,小人情,小世故。
在一个屋檐下住了大半年,我始终没搞明白这中年寡妇到底是在读PhD,还是单靠那点
房租过活。当时除了我,还住着另外一个很帅气的小伙子,湖南人,访问学生,研究地
震的,对中年寡妇家里的所有人都沉默寡言;偶尔冒出一两句,我这北方人也听不清那
是英文还是湖南话。我刚搬来那会儿,湖南人已经在寡妇家住了两年,该回国了。
据我观察,湖南人的生活极其单调:每天早上六点准时起床,煮上一大碗牛奶麦片粥,
背上自己昨晚准备的盒饭,坐5路车去学校,晚上六点坐5路车回来,切菜下米,做好
了分成两份儿:一份趁热吃当晚饭,一份盛进刚洗干净的饭盒里,第二天微波炉里一塞
,就是午餐了。湖南人甚至连手机都没装,每天吃过晚饭就坐客厅里和远在湘潭的女友
视频,skype,满嘴唱戏似的湖南话。我一句也听不懂。我一开始甚至疑心这湖南小子
随便搞了个什么网友,因为他电脑屏幕里那姑娘好像总是衣冠不整。后来中年寡妇在厨
房里悄悄告诉我,等人家一回国,就要办婚礼了。我这才觉得make sense。至于这小伙
为什么在客厅视频,直到他离开,我才想明白,原来他是特意这样做给女房东看的。
至于湖南人何苦在美国两年连手机都不装,我后来也想通了。人家是注定要回国的,美
国无非是一过渡。在这边节衣缩食,是为了回家脸上有面儿。你说你在这边日子过的有
面儿,谁能瞧见?告诉你吧,谁都瞧不见。要是没人瞧见,有面儿也变成没面儿了。所
以还是这湖南哥儿们想的开,做的也到位,就这么狠,留学两年硬是不装手机,每月省
下几十美元的话费,攒到黑色星期五,那就是一最新款“苹果垫子”,拎回去送给女朋
友——那个总是在电脑屏幕里睡眼惺忪衣冠不整的湘潭姑娘——才叫有面儿。
我在美国的头一个黑色星期五,也跟着去熬夜排队了。Best Buy,专卖各式家电的那种
店面,坐中年寡妇的小本田车去的。那一夜天很阴,所以不怎么冷。熬到第二天天亮,
才开始刮风下雨。等最后雨转成雪,我已经钻寡妇的本田车里回去补觉了。夜里排队的
,有不少中国人印度人,也有不少美国人。虽说大伙儿同在一条队伍,可到了破晓黎明
,一冲进店里,就泾渭分明地分成两路人马:老美都冲着冰箱洗衣机超薄电视这样居家
过日子的大件儿去,中印两国人民就直奔电脑手机小件儿电子产品,小部分自己用,大
部分还是扛回国送礼,给亲戚朋友未婚妻。总之,我们在这里都是一群过客。
我那夜排了一laptop。中年寡妇在家都帮我算好了:几番折扣下来,再兑成人民币,跟
国内一比,价位便宜的都让人脸上发臊,而且保证原装正版。不过我买这laptop,既非
扛回国送人,也不是跟什么姑娘skype,那是为了在实验室工作。我进实验室一个多月
,还天天和technician抢一台电脑。这可不比国内,大家都拿实验室电脑迅雷BT下盗版
电影。在这种data、签证、医疗保险还有银行账户环环相扣的虎狼国家,谁敢扯淡?
让我意外的是,湖南人居然主动张嘴跟我说话了,讲的还是慢吞吞的普通话。湖南人建
议我不如去申请一张Best Buy的卡,这样就能拿到很多的折扣。湖南人还说,他马上要
回国了,自己家还有女方家上下那么多口人得打点。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反正听起
来没什么损失,我就用自己的名和邮箱替他申请了一张卡。让他刷去吧,回头按账单给
我现金。在众人抢的闹哄哄的Best Buy,我都没看清湖南人当时那表情。我很好奇那么
帅气的一张脸会如何变得羞涩。至于那张用我的名申请的卡,就再没用过。因为我后来
认识了在Best Buy上班的Beth。反倒是电子信箱至今还能收到Best Buy的广告,颇有点
坚贞不渝的意思。
大概是因为站着排队而非躺着睡觉,那一夜显得特别漫长。中年寡妇回她的本田车里躺
着了。她说她把手机开着,要是我也想进去躺会儿,就给她打电话。我说谢谢,继续站
在夜空底下,往外呼着气。也是夜太黑,也是不够冷,我看不见肺里呼出的气到底是什
么形状。
冷不丁身后有人跟我说话,还是英语。回头看去,原来是一美国哥儿们,坐在那种美国
人常用的帆布椅子上,问我要不要坐一会儿。这哥儿们还说,我看你站了很久,为什么
不跟那个女人去车里?
我说:what do you think, the damn car is mine.
美国哥儿们大笑着站了起来。我也没再客气,一屁股坐在那帆布椅子上。两个来自异国
的男人,说年轻也不年轻,说中年还没到中年,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从去年黑色
星期五沃尔玛挤死人,到成龙的功夫片,再从成龙聊到了任天堂,早年日本人出的一款
电子游戏机,在美国叫Nintendo,在中国叫红白机。连夜排队的两个男人,不但都玩儿
过这东西,还都喜欢那盘经典卡带《魂斗罗》。我和他甚至同时喊出那个三十条命的
cheating密码,然后拍手大笑。不过美国人从小用彩电玩儿双打,主舵副舵都分得清;
我小时候去老太太家就只有黑白十四寸,无论主舵还是副舵看起来都是一个上刀山下火
海的灰色小人儿。
《魂斗罗》也聊的差不多,就没了话。两个男人静默在黑夜里。我站起来,美国人坐回
自己的帆布椅。抬头望一眼夜空,黑压压的不见星。若换成白天,便是漫天的阴云。很
安静。静到你能听见Best Buy门前这支队伍里起伏的哈欠声,倒有点像老家东北夏夜里
的蛙鸣虫叫。
那美国人说:“去年黑色星期五,我还是跟老婆和孩子一起排的Best Buy。”
我愣了一下,才明白这话的意思。
“Sorry.”
“It’s okay. Kinda proud of myself to be here. I mean, I make it, by myself
, right? But, you know, I miss the kids. I’m gonna buy some good stuff for
them. God, I have to.”
我没再说什么,从夹克里掏出软包中华烟。临出国前听说美国烟难抽,又贵,就在首都
机场的免税店买了条软包中华。可一到这边实验室太忙,没功夫抽。至于中年寡妇家里
就想都别想。好在我烟瘾轻,抽不抽都无所谓。直到黑色星期五,才因着熬夜排队拆出
一包。
“Try this, man, classic Chinese cigarettes.”
美国人叼着中华烟,打开帆布椅后的背包,整整一壶的温咖啡,还有凉透的热狗。烟也
抽了,该吃该喝的也毕了,开上几句关于香肠形状的玩笑,天就蒙蒙亮了。我和美国人
随队伍冲进Best Buy。人很挤,乱的心里发慌,那种谁抢不着谁就掉俩斤肉的慌。我直
奔二楼买laptop,他去的一楼儿童专卖,我们连手都没来得及握一下。
二
后来湖南人走了,house里就剩我和中年寡妇。晚上一下班,我总能在厨房见到她,穿
着浴袍,底下晃动着她硕大的胸部。她人倒挺善良,也热情,不但房租收得便宜,而去
还总是晚上开车带我出去买菜。可我发现她一时半会儿并没有再找房客的意思,就觉得
别扭。我可不像湖南人在国内还有个女朋友可以在客厅skype。我能做的只有抓紧练车
考驾照,同时暗地联系别的公寓。我还问那寡妇:
“姐你认识人那么多,不如帮我介绍个女朋友吧。”
她听了这话,仍旧笑脸帮我盛饭,穿着那浴袍。只是两天后就招来一个人住。也是国内
一男的,访问学者,嗓门虽细,但人高马大。论年龄他比我和湖南人都要大一些。可你
别说,年龄大也有年龄大的好处。这访问学者没待几天就从我隔壁——原来湖南人住的
卧室——搬到下面寡妇那地下室了。这访问学者国内其实是有家室的,因为他并不介意
在客厅当着我的面和他国内老婆孩子视频聊天。他甚至让我和他老婆打个招呼。
访问学者笑细声细语告诉我,他在客厅skype的理由:
“哎,你不知道,这客厅信号可强着哩,从来不卡。”
我也冲他笑一笑,继续在厨房专心煮我的面。我本想尽快搬出这间house,可寡妇房东
却说:
“不是说要找女朋友麽?姐帮你相中了一个。”
寡妇跟我说这话的时候,那穿的可不是浴袍了。自从访问学者搬到地下室,她在家穿得
就开始像一正常人了,脸上也愈加容光焕发。大概心情一好,这寡妇就更乐于助人,还
真把我说的“找女朋友”给当回事儿了。
我自己却没当回事儿。不是不想当回事儿,而是没资本去当回事儿。没错,咱 cut off
bullshit,我那情况说白了就是没资本,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我那阵实验结果少
的可怜,一到组会就心里发毛,老板也时不时用一年一签的合同敲打我,那英语,渐渐
连弯儿都不给你拐了。道理很简单:饭碗朝夕不保,恋爱谈根儿毛。
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自知之明吧。可我内心深处又还有那么一点期盼:或许寡妇房东
介绍的这姑娘,想的跟别人不大一样也说不定。这想法也很可笑,无非就是指望天上掉
下来一傻妹妹,刚好砸我脑门上。这种事情发生的概率究竟有多低,我实在想象不出。
但我不介意试一试。反正就像帮湖南人申请那张Best Buy的卡,又没什么坏处。
于是我从房东那儿拿到这姑娘的电话号码,互通了短信。从回短信的频率来看,她是愿
意见面的。
这姑娘住的地方有些偏,我只好再一次坐上寡妇房东的那辆小本田。房东还在唠叨这姑
娘的情况:小我几岁,商学院背景,家里在国内是一线城市,愿意在这边买房,云云。
可我心里已经后悔了。你能想象如此优越一姑娘愿意和我这个连驾照都没有的家伙约会
麽?
寡妇房东说了声“Good luck”,就开车走了。那是一个春天的下午,阳光明媚。那姑
娘就站在她公寓的门口。她看见我从本田车里钻了出来,笑容顿了一顿。尽管她还是在
笑,可脸上那转瞬即逝的停顿,我看得真真切切。所以嘛,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傻妹
妹。
你猜怎么着,我反倒放下担子,心下释然了。
那是一片很安静的小区,每家每户都是独门独户的小房子,前面有一小块草坪,街对面
就是一个公园,完全是令我心仪的那种。其时我曾背着房东申请过这儿,并拿到了入住
的许可。然而就因为和这位姑娘共度一个下午,我把它放弃了。那天的经历不堪回首,
人家姑娘都没有打算把我请进公寓。与其说她是站在门口,倒不如说是挡在门口。
我只好提议要不去那公园走走。她大概也觉得这是化解尴尬的一个好主意,就痛快答应
了。我现在只记得她的英文名叫“Crystal”,翻译成中文是“水晶”。她或许是要突
出自己长得娇小剔透,才起了这么个英文名。可谁知道呢。至于她的中文名,我早忘了
。或许她根本都没告诉过我。之所以对Crystal这名印象深刻,大概是我讨厌这名字。
做作。为什么不叫Jenny或Mary呢?为什么不像人家普通美国人起一普通美国名儿呢?
可那天下午的事实却可能是,这名字的主人倒更讨厌我。那时她还没从商学院退出来—
—如果她真读过什么商学院的话。她看起来有点像那种在路边等待一辆跑车的姑娘。诚
然,美国车都便宜,现在中国人有钱的又太多,买辆跑车不算什么稀奇。可还是会有人
把那种扁扁的、塑料壳子的玩具当成是一种生活状态的标志。我恰巧距离那种状态十分
遥远,于是我在这位“水晶”姑娘眼里沦为一个异想天开的可笑之徒。
那天下午阳光很棒,我和她走在那公园里,红砖的小径上还有一些美国人在散步。有年
迈的夫妻,还有年轻的情侣。他们都对我们投以客气的微笑。或许在他们眼中,我们这
一对亚洲人在以东方式的内敛来谈情说爱。可我们都不知道自己心里究竟有多讨厌对方
。我们对于彼此的存在,就像针尖儿一样,戳破了彼此的梦。
我想弄清究竟是哪些因素把我推到这尴尬境地。我从寡妇和她那件浴袍算起,直到昨晚
老板发来的那封颇具威胁性的邮件。似乎每一小件事都合情合理,又不大起眼,可凑起
来就演变成一场荒唐。可对方呢?这个叫“水晶”的商学院女孩又被哪些小事推到这个
公园,和我一起散步?还有我那寡妇房东,她在和这姑娘形容我的时候,又是怎样吹嘘
的?
我不禁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
我笑什么?我告诉她,我在笑大学时认识的一姑娘。好几年前刮了一场流星雨,那姑娘
错过了,偏又想看。我告诉她你给我准备十块钱,流星雨我帮你搞定。到了晚上,她在
女生宿舍楼下面等我。我问她带钱了麽,她把那十块钱拿出来给我看。我领她到校门口
的二十四小时仓买。七块钱,一包烟加一个塑料打火机。然后我和她坐在学校的公园,
对面是一株大树。我对她说,你看准了,二十颗流星,一颗不多,一颗不少。其实我事
先做过练习,那烟必须得抽到半截,弹出去才飞得笔直,飞得有力道,撞到那树干上才
会溅出烟花。所以那天晚上我等于在二十分钟之内连接抽了半包石林。我甚至觉得自己
嗓子眼儿有个烟头在燃烧。我问那姑娘,你不是还剩三块钱麽,给我买盒草珊瑚含片吧。
“水晶”听了后问我,你怎么会想起这个。我说是今天阳光太好了吧,就突然想起这个
。这姑娘脸上居然有了笑意。
“看不出来你还有点浪漫。”
你看不出来的事儿多了。我又给她讲过去在国内的荒唐事儿。其实这些事儿要纯粹就当
段子讲,还算有点意思。可那天下午,我和她走在这公园,我实在没法把它们当段子往
外胡诌。心里有股莫名的难受,段子就讲得变了味儿。她在旁边听着,也不说话,不知
道心里想什么。公园里渐渐就只能听见我们的脚步声,不觉间已溜了两个来回。我们又
走回到她公寓门前的草坪。她说有点累,要不进我家去坐一会儿?
“不用了。在草坪上坐会儿就挺好,你要是不嫌凉的话。”
我俩在她家门口坐了下来。她说我讲的这些故事,让她想起了她在国内读的大学,还有
过去的男朋友。我问那哥儿们现在哪儿呢。她却不说话了。
我知道自己问错了话。这若是俩人都有心去促成的那种约会,恐怕是个愚蠢的错误。好
在它不是。挺长时间没跟女孩子聊天,放轻松就是了。不过春天日头终究还短,天说暗
就暗了下来。我坐在草坪上,沉浸在对过去的想象,屁股开始发凉。她后来也说了不少
她的往事,断断续续,无非是她以前在大学很多很多人如何如何追。她还说她以前在学
生会之类的地方待过,文艺部的。
“所以你唱歌肯定不错了?”
“还行吧。不过来美国就很少唱了。”她回答的干干脆脆。整整一下午,我有点喜欢上
她这点干脆劲儿。
可能是我讲荒唐事的语调,触动了她的情绪,又或许这姑娘就是想在春日的黄昏底下唱
唱歌儿,反正她是张开口了,尽管屁股底下的草坪越来越凉。
“在二十五岁恋爱,是风光明媚。”
也无非是上学那会儿的流行歌曲,唱的也就一卡拉OK水平,词儿准了没调儿,调儿准了
忘词儿。可因为有情绪在,我竟顺着进去了。古人说的没错,能让人醉倒的从来都不会
是酒。
“在二十五岁恋爱,是风光明媚。”
这句我曾听过,但记不起来是什么歌。她反复唱了好几遍。每唱一遍,声音就降低一点
儿,仿佛是一个人在黑暗中顺着梯子慢慢往下爬,一阶一阶往下爬。大概也是一段往事
吧。我转过头,看着我肩膀旁边的她。
房东说她比我小几岁,所以介绍给我“刚好合适”。她那模样,还有打扮,看起来的确
年轻,倒也符合她所谓商科小留的身份。问题是她唱的那些歌我倒都听过。须知我对流
行歌曲没什么喜好。能让我记起来的,肯定是我上学那会儿大街小巷放到耳根发烂的。
按说她这年龄应该不会对这些歌儿感兴趣……我不再去多想了,反正我打定主意这是和
她最后一次见面。在对方没有拒绝我之前,先拒绝对方,听起来幼稚,但总能让我心理
上占优。
她大概是累了,不再唱歌,只是坐在我身旁。好像,好像有那么一点点靠着我的肩膀。
也许是我的错觉吧。我不敢转头去看她,只尽量保持坐姿,好让她继续那么一点点地靠
着;或者,维持自己的错觉不被打破。
可她倒底开口说:“要不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房东会过来接我。”
“那怎么行,还是我送你回去吧。”
于是我坐上她的车子,一辆老旧的福特,拧了半天钥匙,哆嗦几下,却打不着火。我后
来在美国待了几个年头,再没见过有哪个亚洲姑娘会开这种老式福特。她恐怕也是为了
省点钱吧,天下窘迫的人大概不止我一个。这么一想,我就忍不住伸手拍了她一下肩膀
。我猜我当时只是想拍拍那副瘦瘦薄薄的肩膀表示安慰。可她却顺势把脸贴在了我肩上
。我吻了她。
假如那天所有的接触,止步于一个浅尝辄止的亲吻,那该是一小段泛着感伤的回忆。可
是我却解开了她牛仔裤的拉链。上大学时候我就知道,姑娘们穿牛仔裤基本不扎腰带。
这个春日下午,我照例没有弄错。我的手指伸了进去。
轰隆一声咆哮,她那辆老旧的福特居然发动着了。该走了,她说。我们迅速把身体收回
到各自的座位。她系上牛仔裤的拉链,干净利落,不见慌乱。这让我在当时心里好受一
点儿。可事后想想,又不是滋味。
晚上回去,寡妇房东笑问我聊怎么样。我说聊的挺好,以后就看缘分了。房东点点头,
说,就是,随缘嘛。然后就去了地下室。访问学者在客厅skype完,也跟着下去了。我
一个人躺在自己的床上,脑海里挥不掉刚刚过去的黄昏。
临睡前,居然收到了她的短信:
“Hey, you almost got me there. Almost.”
我不知道该回她什么,隐约觉得论往事这姑娘要比我想象的复杂太多。我放下电话,伸
出手,盯了一会儿自己那两根手指,就熄灯睡了。
心里落下一小块疤。后来就再也没联系。电话号码都删了。我当时电话没几个号码,“
Crystal”这名儿一开机就在眼前晃着,委实令人心烦。可是这小镇屁大点儿地方,就
那么几家中餐馆,到底就碰上了。她盘了头发,黑色的围裙,黑塑料的账单夹,别在腰
上。小餐馆,可名号不小,“唐王朝”。下午三四点钟光景,没别的食客,服务生只她
一个,跟中午没吃饭的我狭路相逢了。活像沙漠里的两株仙人掌,晒在太阳底下,谁都
没法装作不认识谁。能怎么着?都老大不小,大大方方打个招呼就是了。她递来一杯不
加冰的水。
“所以现在上课不忙?”
“没有,商学院我不念了。”
那杯水静置在油腻的桌面上,纹丝不动。这姑娘还是那股干脆,让我想起了那个春日的
黄昏。可等我把一大盘扬州炒饭吃完,才寻思过了味儿:现在既不是暑假,也不是圣诞
,她要说这是课余出来打工,谁会信呢?
但你说,这“水晶”姑娘要真退学没了学生签证,又靠什么维持身份?难道像跟我踢球
的那帮墨西哥人,给中餐馆打黑工?
我回头看了一眼这家小门小脸的“唐王朝”,继续埋头走我的路。
三
中西部的春与秋都是好模好样,竞相妍媸;只可惜太短命,冬夏又太长,两相一比,一
年四季就只剩冬夏两大截儿,首尾连成了一大轱辘,就那么一年一年地往前轱辘着。
转眼又是大雪封门,我只好开始坐公交车去上班。我从寡妇那房搬出来已有一阵了,可
在这个二月的下午,窗外寒风呼号,寡妇打电话过来,说要请我去她家吃饭。
“过年了,大伙一起热闹热闹。”
我只好提前下班,坐公交回家,扫雪,除霜,车轮雪窝里打滑,车屁股跟着发漂,径去
超市买了吃喝。还是那一小片居民区,美国人家家户户都还挂着圣诞留下的彩灯,唯独
寡妇家门口一片漆黑,连雪都没扫。我摁了门铃,她把我迎进屋。中央空调烧得可是够
暖和,她居然又穿那件浴袍。
她让我在客厅先坐会儿,饺子马上出锅。我把超市买的东西放地板上,心想,我也就搬
出去不到半年,怎么她家看起来就这样破旧窄小。大概房子和人一样,说老就老吧。
两大盘热乎饺子,两样馅儿的,并两双筷子,方桌两侧各摆一双。显然那个国内访问学
者不在。不知道是已经搬出去了,还只是今晚不在。不知道是回国跟家里过个团圆年,
还是这一回国就再也不来了。反正这个人高马大的家伙是不在。
我看了眼方桌对面的寡妇,她好像也老了一些。或者她以前就这么老也说不定。
她给我盛了一大碗饺子汤,让我驱驱寒。硕大胸部依旧在浴袍底下晃来晃去。
她问我找没找到女朋友。我说没找到,谁都不认识,也没功夫找。她就笑,说没必要着
急,男人越老越吃香。我说这我心里有数儿。然后就没话儿了。陈醋拌了辣椒油,猛蘸
一口洋葱牛肉馅饺子。
“还记得你介绍给我的那女生麽?我俩后来没成。”
“哪个?我帮人介绍的可多了。”
“那个,叫什么Crystal的那个。”
“谁?”
“就是读商学院的那个。”
“商学院那个……想起来了。也别商学院了,‘唐王朝’端盘子呢。活儿都是我给介绍
的。”
“我也在‘唐王朝’见过她。”
“没成就对了。我后来听人说,那小姑娘在国内都有男朋友。”
“哦。是么。”
那天晚上我吃了很多饺子,还有拔了陈醋的辣椒油。肚里热涨涨的发堵。寡妇让我再坐
会儿,我说我得回去跟家里视频。寡妇指着她的客厅,就在这儿视频呗。我摇摇头:
“姐,你包的饺子好吃。谢了。我真得走了。要不先帮你把门口雪清了?”
寡妇就再没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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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改:·dude2010 於 Aug 21 17:51:45 2014 修改本文·[FROM: 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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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iday, November 28, 2014
缘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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