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November 28, 2014

舅舅(中)

发信人: dude2010 (冒泡潜水艇), 信区: Prose
标  题: 舅舅(中)
发信站: BBS 未名空间站 (Thu Sep 11 14:57:26 2014, 美东)


机车配件三舅到底没干。不是没干成,而是压根儿就没试图干过。

可后来县城里却有人开了一家配件,小门小店,都是自己家人连修带配的那种。我三舅
都认识,就是过去从加油站一起下来的。眼睁睁瞅着人家干成了,三舅未免长吁短叹。

我妈这回听我爸劝,三舅再来我家,就不再提配件的事儿。反倒是三舅自己叨咕起来,
含糊不清,有点像自言自语。

然而在我们县城,一个爷们儿家,可不能老呆在家里坐吃山空,总的出来干点什么不是
?何况那时小表妹读了小学,越来越痴迷画画。蜡笔早不行了,得水彩。纸也得跟着上
点档次。最关键得是有人教啊,你不能老让孩子天天对着小丸子机器猫什么的乱抹乱涂
吧?

所以三舅后来开饭店,贩啤酒,跑出租,直到给人刷水泥墙,都跟我表妹这点子兴趣爱
好有关系。表妹当时刚学了点最初级的写生,什么点透视之类的。这小姑娘都不知道她
在纸上透视一个点,她一米九高的父亲得在人前人后弯多少下腰。美术班里别的孩子写
生都对着苹果或花瓶,手快一点的都敢上人物素描,小表妹却总是描我家前院那株老迈
的樱桃树,没完没了地描着,用她那双长不开的小眼。她光用铅笔,也不着色,描完给
我妈一看,白纸上黑乎乎的一大片,也分不清哪儿是枝哪儿是花。

我妈压根儿不懂美术,却看着画纸上一株株黑乎乎又形态各异的樱桃树高兴,那可是她
亲侄女。我妈总说她希望生一姑娘,就像我小表妹那样,省心,听话,还贴父母亲的心
。然而我爸却对表妹画纸上的樱桃树皱起了眉:

“画画儿可要比一般上学的都贵。”

的确是贵。家里条件一般的孩子想都别想,更别说每况愈下的三舅家。不过这种事情,
究竟是压力还是动力,还在于当事人怎么想。我猜那时候三舅和三舅妈就把这当成了动
力。两口子自从搬回平房,就不再添置新衣。一到过年串门儿,身上穿的还是早几年买
的皮夹克。倒是上足了油,擦的挺亮,可贴近一细瞅,就发现皮面上一道一道的小细口
子,跟看不见的小刀片儿割出来似的。还有就是不再打麻将了。亲戚们怎么劝也不打。
死活不打。再劝还是不打。要是再劝劝呢?三舅三舅妈两口子似乎有那么一丁点手痒了
。可还没等坐成局儿呢,我妈就出来管了。

吃穿用度能勒紧裤腰带去省,可小买卖却不是俭省就能做起来的。三舅过去的加油站虽
小,但毕竟还是国有企业。就像县里那些机关企业一样,他在里面混这些年,真本事没
学到什么,
身边还有一干养车的好烟好酒忽悠着,所以一进真刀真枪的社会便浑身不适,就像一个
猛子扎进秋天的江水里。

三舅先是筹钱开了一家饭店。门脸不算小,定位有点模糊:“大众口味,包办酒席”。
可也就刚开业热闹几天。再往后稀稀落落便不见个客儿。按说不应该啊,街对面那几家
饭店,还是背阴的,每到傍晚都把酒桌儿摆到了外面。可三舅他们家的店就是没人来。
开饭店嘛,味道都是其次,最要命的还是一人气儿。所以三舅这店子就恶性循环,越没
人来就越没人来

三舅妈在里屋对着一本空空的账本,三舅背手站在屋外,看着车水马龙熙来熙往,小表
妹则靠窗画她的画,把整条街的饭店酒肆都挨排儿画了出来。

偶尔有两个小伙子进来,却不点菜,只是成箱成箱地买啤酒。三舅一问才知:原来小伙
子是街对面饭店派过来的,因为食客太多,酒水一时供不上,临时过来串几箱啤酒。

三舅再一次弯下他那大个子,抬出两箱啤酒。三舅妈从里屋出来,笑脸把来人送了出去。

得租房,得交税,还得给人家上灶师傅开钱。没多久,三舅那饭店便开不下去了。挂牌
出兑那天,开业那天糊的对子看起来还新着呢:

“早进来晚进来早晚进来,多吃点少吃点多少吃点。”

还没来得及愁苦,三舅又被一主意调拨起来:不是那些火旺的饭店缺酒水麽,那咱就专
门给批发啤酒好了。可谁知也不行不通。等三舅的啤酒点儿批下来,夏天就过了,天又
凉了,县里这帮常下饭店的好像突然怕伤胃寒,再也没人喝冰镇啤酒了。三舅只好包了
三轮车成箱成箱往饭店去送。这些饭店也还是觥筹交错,高朋满座,可不知为何,人家
这回酒水也不缺了。

三舅可是没了办法。这位大个子的爷们儿蹲在啤酒点儿的门口,盯着嗡嗡乱飞的苍蝇。
小表妹递给他一张画儿,上面是一箱一箱的啤酒,静物素描。三舅苦笑一下。好在是酒
,不像瓜果菜肉,经得住放。

接着就是出兑批发点儿,积压的啤酒全部贱价处理。这下倒好,县城里喝啤酒的一下子
又多了起来,马上有人找上门来谈价,一时络绎不绝,好似那些嗡嗡乱飞的苍蝇。

三舅的那点家当,从一家饭店,缩成一个啤酒点儿;再从啤酒点儿,缩成一辆枣红色的
出租车。三舅还得时不时硬着头皮回原来的加油站给车子加油。所以折腾了一圈,还跑
不了是车,跑不了是油。一切好像回到了原点。

出租车的主意来自我爸。他说现在有车的不多,可没班儿上想做买卖的人却不少,要干
就得趁早。咱把车弄得干净利索的,就当自己住的房子那样收拾。价钱都差不多,服务
到位了,拉的可是回头客儿。小县城嘛,低头不见抬头见,挣得全是回头客儿。

我爸还说他在交警队里给说话,能省的全省,能不交的就不交。

三舅低头不语。

到底还是我妈发话了:

“买车要是钱不够,就从二姐这儿拿吧。”

三舅就推帘子回去了。第二天三舅妈过来,哭着进的我家院儿。我妈赶紧把她拉到里屋
,两个女人说了一上午,再出来的时候两双眼睛都是红的。

三舅狠狠心,终于把铃木摩托卖了,当了一名县城的第一批出租车司机。枣红枣红的小
轿儿,惹人喜庆。单瞅那焕然的气象,里面就应该坐个新娘子。三舅妈也不含糊,天天
擦自家这小轿儿,里外地擦,简直不像出租车,简直就是给哪个局领导坐的。

我妈有一回在街里碰见我三舅开车拉人。回家跟我爸说:

“咱县这些坐车的可真没素质。鞋上全是泥不说,一坐车里就抽烟。”

我爸却不以为然:

“有素质没素质,人家是花钱的,小五是挣钱的。”

那时候表妹读完小学了。这个慢性子的姑娘越发沉默寡言,不过她的画倒有了明艳的色
彩,就是她家那辆小轿儿。上面居然载了五口人:三舅,三舅妈,她二姑,她二姑父,
还有她自己。

我就逗她:“那你哥我呢?”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圆乎乎的脸就有点红了。表妹的身板儿可不似过去孩童时那般单薄
。她的脸越发地圆了,可眼睛还是小小的肉肉的。我妈曾在背后担心,说这孩子随我三
舅妈那边儿,将来长大够呛能好看。

可后来三舅家的小轿儿出了事儿。

那是冬天,县里的粮贩叫车下农村,十好几万的现金怀里揣着,结果就遭来贼。贼又叫
了贼,贼又弄来车,一路跟着,跟到荒山野路大雪封山,就把三舅的枣红小轿儿拦下来
,军大衣里抽出明晃晃的日本军刺,钱抢了,人踢了。临末,还把车钥匙扔进大雪沟里
,说是怕你们再开车上来追。

冬天天短,那日头在蓝天上一划,就坠进雪里。对面两道亮光,有车过来,把粮贩子和
三舅都给救了。人是住进医院,可小轿儿还冻在雪里。等再找到,车前盖被人撬开,大
张着嘴,寒风里瑟瑟发抖。四个车轮胎也被卸了,只剩俩千斤顶撑着,从远看去,倒像
是白皑皑的雪上漂了一叶枣红扁舟。

三舅从医院出来,就开始往麻将馆里钻,晚上回家就和三舅妈吵。我妈苦劝不成,只好
把小表妹接过来住。我爸发现这小姑娘居然还在那儿闷头闷脑地画。

“杜弛,你以后想考大学麽?”

表妹用小眼睛看看我爸,没有说话,继续忙乎着她手上的。

那时候我已经上了大学。我那间小屋刚好空出来,我妈就让表妹住了好长一段时日。我
妈一度忧愁,她听说县里下岗的有不少都因过不下日子而离了婚。人人都说“贫贱夫妻
百事哀”,虽说未必合了作者元稹的本意,但夹在生存和尊严之间,恐怕谁都不比谁好
过。

好在三舅和三舅妈吵归吵,却从没动过离的念头。夫妻虽贫,却也能一直哀下去。那阵
子麻将馆里除了二流子就是下岗的,所以三舅打得再凶,一天下来也不过几十块输赢。
可是一个人不能就这么放弃了。三舅妈一狠心,也跟着天天去麻将馆。不过她去不是打
牌,她去是给三舅送饭。那么高的个子,整天塌腰坐那儿,烟熏火燎的,再不吃顿饱饭
,人就真废了。

麻将馆的老板倒先看不下眼:

“老五,就算我求你,以后别来咱家了,二姐都骂死我了。再说你家姑娘都多大了,你
还让不让她念书了?回去跟媳妇儿好好过吧。”

你说这人可是真奇怪,三舅不听他亲姐劝,也不听老婆劝,他倒听这麻将馆老板的。大
个子把胸前那副牌哗啦一推,起身走了,从此再没碰过一张麻将。

三舅把表妹从我家接了回去。女儿在美术上的开销越来越大,他又开始街上四处找活儿
。我爸劝他好好考虑考虑,到底要不要继续供杜弛画画儿,这可是纯烧钱的营生;不然
就考个师专,既省学费,将来还能有碗饭吃。

三舅却盯着我家那琉璃珠的门帘说:

“我和杜弛她妈早就没啥好折腾了,都是为着孩子活呢。”

我爸从此就再没劝过杜弛画画这事儿。

所以这回我妈电话里说让三舅去首都机场接我,我心里轻轻咯噔一下。

我从出国就没见过三舅。中间这些年,这大个子的男人究竟苍老到什么样,我一点思想
准备也没有。事实上,一提到“三舅”两个字,我想到的还是压在我家写字台玻璃砖下
的那张老照片:一米九的卷发男人,骑在蓝色的铃木摩托车上,后面坐着我的小表妹还
有三舅妈。

翻开这次回国的礼物清单,我给当老板的表哥杜棋风准备了一部国内尚未发行的iphone
-6,没见过面的表嫂一个手包,还有刚降生的表外甥,一支红外线体温探测计。

而三舅呢?我单子上写的清清楚楚:三舅三舅妈都是老年人的营养品,两大盒深海鱼油
,两小盒绵羊胎盘素。不过说实话,他们两口子到底需要什么,我也不知道。都说国内
流行这些美国货嘛。况且好多年没见,我又如何去猜他们想要什么。就算能猜到,我真
会花那时间和功夫去准备麽?单子还有长长一大串名儿呢。

至于小表妹,我上次回国给她买了两件T恤,便宜,轻,不占地方,“Forever 21”,
挺适合她当时大四学生的身份。可如今听我妈说她已毕业在北京落了脚,一个月八千的
薪水。我不了解“帝都”情况,不知道月薪八千在那座人海比迷雾还要茫茫的城市到底
是什么概念。而我这回又该给表妹买什么礼物?香水?化妆品?到底什么东西能让一个
月薪八千的姑娘在“帝都”增光添彩呢?

我妈还说让表哥杜棋风开车,和三舅一起去机场,拿了i-phone6只后杜棋风自己开车回
去,该忙啥忙啥,剩下一宿让三舅带我在机场附近找个地方。

我妈在电话那边说着,我在这边不由想象:美国临出发前先把送给三舅表哥两家的东西
放在随身行李,太平洋上飞十几个小时,晕乎乎地在北京落地,迷宫般的首都机场,大
箱小包见到表哥和三舅。一番寒暄,表哥杜棋风忍住没问,是我自己打开行李,他的
iphone-6,表嫂的手包,表外甥的红外线体温探测计。表哥推让一番,也就接下东西,
然后开了新买的SUV走了。剩下我和多年未见的三舅,也不知道该说点啥,只好再诺大
个机场找一清静地儿,再把随身行李打开,里面是给三舅三舅妈的几盒营养品,表妹的
一瓶100毫升的香水。

可是,我会这么干麽?

我猜不会这么干。我还是会晕乎乎地在北京落地,迷宫般的首都机场,大箱小包见到表
哥和三舅,一番寒暄,径直上了表哥的SUV,航站楼附近找家馆子,坐定,点菜,上菜
,喝酒,趁三舅去了洗手间,赶紧把iphone-6、手包和红外线体温探测计塞给杜棋风。
杜胖子自然明晓达理,也不推让,当下一股脑全收。等三舅再从洗手间出来,一个内侄
一个外甥就跟没事儿似的继续坐着喝酒。至于几盒营养品还有那瓶香水,最好别当杜棋
风的面儿给三舅。杜棋风自然不在乎,但搞不好三舅会多想。

你说明明是送件礼物表达心意,又还是自家亲戚,却弄出这般景致,想想真挺没意思。

--
※ 来源:·WWW 未名空间站 网址:mitbbs.com 移动:在应用商店搜索未名空间·[FROM: 130.]

http://www.mitbbs.com/article_t/Prose/31210457.html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