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November 28, 2014

舅舅(下)

发信人: dude2010 (冒泡潜水艇), 信区: Prose
标  题: 舅舅(下)
发信站: BBS 未名空间站 (Mon Sep 15 13:21:47 2014, 美东)


上一次见三舅一家,还是在我们那县城,我临出国那阵儿。

当时县里人都说,老杜家可算扬眉吐气。但这可不是指我出国。我毕竟外姓,不算老杜
家人。但话说回来,假如老杜家是有势力有声望的大族,而非几个下岗小商小贩的穷舅
舅的集合,那出国的我也可被做是老杜家的人。外姓不外姓,在我们县都是其次了。

县里人说老杜家扬眉吐气,其实指的是杜驰,我那慢吞吞钝乎乎的小表妹。十年寒窗,
这姑娘考上了大学,美术专业,而且还是北京。

按说我们县考到北京的孩子每年都有。跟表妹同年去上北京的孩子就有六七个。县里人
之所以稀奇,实因三舅家这大学生供的艰辛不易。

杜驰高中没考好,文化课成绩太差,得交一大笔钱才能进附读班儿。当时三舅和舅妈有
些动摇,一夏天没少往我家跑,让“二姐和二姐夫”给重新掂量要不要让女儿继续往下
念。毕竟是一个孩子的前途,我爸我妈也不敢把话说的太死。倒是县高中的美术老师在
街里一把拉住三舅:

“老五,你家姑娘要放弃画画儿,那我看咱县别家孩子也趁早别画了。像杜驰这种天分
的孩子,我从分配到咱县就没见过。”

这位美术老师姓姜,我读高中那会儿他也教过我们三班。矮墩墩一中年汉子,常年穿又
肥又松的西服西裤;大概是为了显瘦,只有蓝黑两种颜色;一只胖手插着口袋,另一只
胖手捻了粉笔,踮起脚,黑板上先是一个田字格,然后刷刷刷里面现出一个女人的婀娜
线条:

“一个女性的身姿,你们看到的是身姿,我看到的却是结构和比例。”

接着又是一个田字格,里面是一个“女”字:

“中国的字儿,跟画画儿都是相通的。你看,女性的形体美与女性的符号美,都要讲究
比例,讲究匀称。”

我们听了就在底下开始笑。我们笑倒不是因为他说什么“女性的身姿”。我们笑是因为
他那身西服上总有一股油条味儿。这位姜老师家就住高中门口,他同样矮墩墩的老婆便
开了一个小吃铺,专门卖学生油条包子。我们早间晚上经常去,店面很小,基本就他的
胖老婆一个人里外忙乎。满口“女性的形体美或符号美”的姜老师断乎不会出现在铺子
里。然而我们却总能从他那一身西服上闻出一股油条味儿,因此给他起了绰号:姜大油
条。

所以那天在街里,我落魄的三舅听信了姜大油条的几句话,一狠心,就花钱把小表妹送
进了高中的附读班。姜大油条也算用心栽培,时常给钝呼呼的表妹吃小灶。名符其实的
小灶,因为地点就在姜老师家的小吃铺,晚上放学人都走没了,姜师母收好桌椅板凳,
姜大油条在前面摆呼,小表妹在底下画,这就叫画室了。姜大油条还把三舅和表妹介绍
给他过去的什么同学——某个省城艺校的美术老师——认识认识。自然,美术这种东西
,有没有效果,我们外人谁都看不出来。可钱花的却实实在在,只是三舅和三舅妈无怨
无悔。

为了女儿未来,为了养家糊口,三舅从开饭店到出租车,干一样赔一样。也甭分析到底
是经营无方,还是运气太差。这些都是事后诸葛亮。做买卖跟带兵打仗很有点像,三舅
吃了这些年败仗,士气愈发消沉,一米九的大个子,一上街连腰杆都抬不直。

三舅过去的那些同事朋友,混得惨的就甭提了,街上见个熟人,离老远就躲开了;混得
好的见到三舅就忍不住想劝两句,可劝什么呢?好像什么都不好劝。好像无论劝什么,
那话一从嘴里出去就变了味儿。有的自觉能说会道,有是真心好意,可一想到那句“说
者无心,听者有意”的老话,也只好作罢。所以大伙儿只装作没看见三舅,双眼直愣愣
往前瞅着,就那么面对面过去了。这一来,三舅便更加窝火。

据我妈说,我在省城念大学那几年,三舅的脾气越来越差。就连我们家,来得都少了。
偶尔来一趟,也只问问我在省城怎么样,便再无话。坐一会儿,饭也不吃,招呼也不打
,就走了,留下一股涂料味儿。

那几年县里盖楼住楼的慢慢多了,但还不想现在这般夸张。县里人觉着生活好了,不但
应该有楼住,还得装的漂亮。室内装修行业便应运而生。好像也不能说是应运而生,因
为当时县里游荡着若干三五个人不等的装潢队,都说自己是从市里过来的。通常由一个
内行懂技术的师傅领着,其余的人给打杂小工,论其情形基本跟上灶大厨和切菜下手差
不多。三舅实在没有营生,便找了一支这么个装潢队,毛遂自荐。师傅倒很年轻,又客
气,递过一支烟。三舅摆手说不抽。小师傅便说,不抽烟好,这涂料可是易燃易爆。几
个小工——都是些头发染的通红的半大孩子——便跟着笑。小师傅接着问,能做什么。
三舅答,什么都能做,不偷懒,听使唤。小师傅又问,不是犯了事儿在外面跑路的吧。
三舅说,哪里,县里本地人。

小师傅便捶了三舅胸口一下:

“行,看你是个大个子,还不抽烟,就给我刷涂料吧。”

于是三舅便刷起了涂料。小表妹是用笔往画纸上涂,他是拿刷子往人家新房新墙上涂。
而且这爷俩儿都有一通病:慢。好在小师傅倒不以为意,还说涂料那可不叫刷,得一层
一层往上匀,急性子干不得。小师傅干累了就愿意掐腰看三舅刷墙,边看边乐:

“嘿,这大个子干活儿就是带劲儿,都不用架梯子。”

所以三舅这一天下来,从脖子到脚跟,都是硬的。回到家里,三口两口饭吃完了,鼻子
里还满是油漆味儿。

小师傅活儿干得凑合,但价要的低,所以在县里就挨家挨户往下修,三舅便跟着挨家挨
户往下刷。其间当然少不了见到过去熟人,几番嘘寒问暖,小师傅就在一旁猜到三舅过
去在县城应该混的不错,又见大伙儿都叫他“老五”,便跟着改称“五哥”,对三舅也
越发客气,工钱给的多不说,还干完了就拽三舅去狗肉馆喝酒

三舅人到中年,饱尝冷暖,不想竟有这般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便也实实在在对这位小师
傅。两人竟成了朋友。在狗肉馆,三舅把小表妹的画儿给小师傅看。小师傅吐了一口烟
,眯起眼:

“嗯,这画儿将来有出息,比五哥你有出息,比我更有出息。别看咱整天浑身是味儿,
谁见谁烦,却能供出这样的画家,这才叫牛逼呢。五哥,来,整一个!”

小师傅举起了塑料口杯,里面的烧刀子跟着直晃。三舅便咧嘴笑了,也举起了杯:

“整一个!”

可是后来小师傅跑了。起因是县二道街上那家洗头屋,新来一南方姑娘。小师傅连去俩
星期,装修挣那点钱都用光了,却还想跟人家继续往下好。南方姑娘说不行,欠洗头屋
老板太多钱。小师傅问多少。姑娘就说出一个数儿。小师傅听了皱眉,问,我要搞定这
些钱,你就跟我走?那姑娘点点头。小师傅亲她一下,就走了。第二天半夜就把洗头屋
老板一家三口灭了。这老板家住楼,小师傅给装修过,钥匙自己偷偷配的。半夜摸进屋
,拿刀先杀的俩大人。孩子听到动静,从自己屋出来,也给捅死了。后来公安局说,孩
子要是不出来,兴许还能保住条命。

这小师傅杀完人是面不改色心不跳,二楼窗户跳下去,掀开马葫芦盖,刀子往里一丢,
就直奔县城边儿上的一小屋。屋儿是南方姑娘租的。洗头屋的客人不过夜,这是县里的
行规,可以保证客人的老婆们不会找人砸了洗头屋。姑娘晚上便回这里歇息,睡到晌午
,养足精神,打扮停当,下午再去洗头屋上班儿。小师傅一身血衣,月下撬门,问,要
不要一起跑。南方姑娘吓的只哆嗦,不说话。小师傅再问要不要一起跑,南方姑娘还是
哆嗦,说不出话。小师傅便骂一句“鸡巴娘们儿”,当下掏出手指粗的尼龙绳,把姑娘
活活勒死。一把火烧了屋子和尸体,血衣也投进火里,光膀子跑的夜路。那几天县电视
台天天是公安局通缉令,竟是个累犯命案在身的。

此案轰动全省,我们小县城从未这么闻名过。三舅因与那小师傅交好,也被带进局子。
按说跟三舅没一丝干系,进去录个口供也就出来了。别说我三舅妈了,就连我妈都提心
吊胆,一晚一晚睡不着觉,头发一梳就往下掉,生怕局里那些家伙真跟传说中那样往三
舅身上动家伙。我爸一边劝慰我妈和三舅妈,一边连接着往局里跑,今天求刑侦科的张
三,明天张三托市局的李四,下个月李四再找领导秘书王二麻子,人情就这样多米诺骨
牌般一个连一个搭下去,该花的钱肯定得花到位,不该花的冤枉钱可也不敢小气。

待到三舅从局里出来,已是来年春天。三舅在里面瘦得像只大骆驼,那跑路的小师傅却
连个影儿都没抓着。

这样一来,三舅连涂料都没法刷了。县里谁家敢找他呀。事实上,这小县城早已露出容
不下他的模样,就像一个冷漠而刻薄的女主人,在跟你下逐客令呢。

(本打算上中下三回完事儿,结果写冒了。再凑合一回拉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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