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名空间十大: 【】李瓶姐的金簪儿（下）

发信人: wells (墨酥), 信区: LeisureTime
标题: 【】李瓶姐的金簪儿（下）
发信站: BBS 未名空间站 (Sun Jan 19 22:39:34 2014, 美东)

把自己嫁入西门家的时候，李瓶儿的箱笼“雇了五六副扛，整抬运四五日。”在李瓶儿
的家当里，除了宫里带出来的寿字金簪，我们已经见识了“六十锭大元宝”，“四箱柜
蟒衣玉带，帽顶绦环”，还有“三四十斤沉香、二百斤白蜡、两罐子水银、八十斤胡椒
”。此时箱笼如流水一般向西门家运去，其中最令人好奇的还是那小描金头面匣儿。虽
然作者从来没有让我们得窥全貌，里面的物事倒也不难揣想。

这描金小匣里，压箱底的应是从梁中书家带出来的一百颗胡珠。梁山好汉攻打大名府，
梁中书家老小几被杀光，瓶儿侥幸和养娘冯妈一起逃生，随身只带了“一百颗西洋大珠
，二两重一对鸦青宝石”。鸦青宝石不知所终；那一百颗西洋大珠却始终藏在身边。花
子虚对此一无所知，蒋竹山更不必说；就连得了她那么多慷慨馈赠的西门庆也是等到娶
她入门，斗气又和好之后，才得知这一百颗大珠的存在。这是她身不由己的见证，仓惶
逃难的依仗，安身立命的根本。

作为蔡京女婿的逃妾，李瓶儿到东京之后最要紧的就是寻找一个靠山。名义上她是花子
虚的妻，私底下她却是老太监的玩物。就在她自以为即将嫁入西门家之前的一个夜里，
她对西门庆吐露了这个秘密：“（花子虚）每日只在外边胡撞，就来家，奴等闲也不和
他沾身。况且老公公在时，和他另在一间房睡着，我还把他骂的狗血喷了头。”在这样
畸形的婚姻里，花子虚给她带来的只有鄙视和憎恨，对于花家和花子虚，她没有丝毫留
恋，并且在花子虚犯事后用她能做到的最决绝的方式做了了结：救他出狱，坏他钱财，
令他落魄，任他病死。

她的描金小匣里，最奢华的那些物件都来自花家，比如寿字金簪，比如她初见西门庆时
戴着的金紫瑛耳坠，比如之后她央西门庆毁去的金䯼髻。然而这些首饰于她没有
情感上的牵系，无论是慷慨赠人还是断然毁去，她都毫不留恋。她真正在意的，是她自
己选择的夫婿西门庆；就连本该由夫家准备的行礼用的头面，都是她自己找银匠打造好
了。那是“黄烘烘火焰般一副好头面”，交予西门庆之后，她“满心欢喜，连忙安排酒
来，和西门庆畅饮开怀。”

就在此时，西门庆的亲家陈洪和四门亲家杨提督垮了。他遇到此生最大的危机，焦头烂
额自顾不暇，一径把娶李瓶儿的事放到了脑后。瓶儿得知西门出事，愁出病来，慌不择
路地招赘了蒋竹山。不多久西门再起，得知此事不由得勃然大怒，找两个地痞收拾了蒋
，李瓶儿悔之不及，赶跑了蒋，又自求嫁。此时二人之间已生尴尬，直到李瓶儿入门三
天后，才终于和好。

和西门庆和好之后的那个早晨，瓶儿嘱托西门庆去替她办一件事：

又拿出一顶金丝䯼髻，重九两。因问西门庆：“上房他大
娘众人，有这䯼髻没有？”西门庆道：“他们银丝䯼髻倒
有两三顶，只没编这䯼髻。”妇人道：“我不好戴出来的。
你替我拿到银匠家毁了，打一件金九凤垫根儿，每个凤嘴
衔一溜珠儿，剩下的再替我打一件，照依他大娘正面戴的
金镶玉观音满池娇分心。”

瓶儿妾室出身，自然深谙韬光养晦的自保之道。入西门家之前，她就已经竭力打点全家
上下，那被月娘瞥了一眼就看上的寿字金簪，奇巧贵重，她一出手就是四对，连上灶的
孙雪娥也要送到。猜到了春梅的通房丫头身份，她还特意送给她一副金三事儿。如今嫁
入门来，更是加倍小心，决不僭越。去见月娘的时候，她更以最隐忍的方式接受了月娘
纵容丫鬟们给她的羞辱。金莲当然也要捉弄她：

金莲在旁拿把抿子与李瓶儿抿头，见他头上戴着一副金玲
珑草虫儿头面，并金累丝松竹梅岁寒三友梳背儿，因说道：
“李大姐，你不该打这碎草虫头面，有些抓头发，不如大
姐姐戴的金观音满池娇，是揭实枝梗的好。”这李瓶儿老
实，就说道：“奴也照样儿要教银匠打恁一件哩！”

这是作者第一次以“老实”二字形容李瓶儿。从前那个逃妾叛妻已经死了，我们再也没
看到过她对花子虚的狠绝和对蒋竹山的果断，和西门偷情时的心机和与吴月娘们交际时
的伶俐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从这一天起，李瓶儿把自己深深地藏入西门家的玩花楼上，
如释重负地成为一个宽厚温和软弱可欺的人。

金莲见到的这副新打造的金玲珑碎草虫头面，应该就是之前李瓶儿为出嫁准备的首饰。
扬之水在她的《明代头面》一文里详细地解说了头面的构成，通常是在编织的䯼
髻前后有两件较大的簪子作为中心，加上一对或两对压鬓簪，数对小簪和一根关顶簪。
前面说的金九凤垫根儿，也就是金钿，通常佩在䯼髻的正面根部。李瓶儿让西门
庆去仿制的那件金镶玉观音满池娇分心，就是正面佩戴的大簪子，满池娇指的是玉观音
足下的莲池纹饰，分心是这种簪子的名称。金累丝松竹梅岁寒三友梳背儿是以松竹梅为
题材的装饰性梳子，也可以插在头上作为头饰的重点。至于碎草虫头面，应当是以草虫
为题材的一整套，十到十二件左右。前面几件都很容易找到类似的图；这碎草虫，或许
可以借用“蛾儿雪柳黄金缕”的诗意来想象一下。

【瞎想：清代金累丝九凤钿口，或许比瓶儿的九凤钿精巧一些。】

【继续：在金镶玉观音满池娇分心里，这一件应是很奢华了。】

【还有：唐代以菊花为主题的金梳背。。。】

【头面一副：这是撷芳主人（董进）的《Q版大明衣冠图志》中的皇后冠服之襦裙，借
来演示一下头面的佩戴方式。蓝字是我加的，如有错误请千万不要赖原作者。。。】

李瓶儿的前半生出入官宦之家，空有富贵却不得安定；躲入西门家玩花楼的李瓶儿一心
想做一个温和无争的女子，却痛失爱子，恶病缠身。此时的西门庆，深深眷恋着李瓶儿
给他带来的短暂温暖的家庭生活，眼睁睁见证她的离去，“如刀剜肝胆、剑锉身心”。
绣像本第六十二回，是全书中最令人不忍卒读的篇章。熟读红楼梦的人，会在金瓶梅中
处处看到红楼中情节的本源，秦可卿之托梦，王熙凤之血山崩，大抵都源于此。然而红
楼全书中，没有一次死亡像金瓶梅中的李瓶儿之死这样白描直书而震撼人心。

临死前，守在瓶儿身边的是从小的养娘冯妈，儿子官哥的奶妈如意儿，贴身丫鬟迎春和
绣春，和时常在西门家出入讲法的王姑子。二十七岁的李瓶儿，对这个世界也许已经失
望，对那些微不可寻的温情却仍有深深的留恋。她把这些留恋都寄托在几套衣服、几根
簪子上，分给了众人。给冯妈的首饰是一根银掠儿。掠儿是一种最简单的小簪子，通常
是挖耳勺，也可插在头上。简直难以想象李瓶儿的首饰匣中还有这样朴素的物件，也许
这根银掠儿是她少女时的收藏？那么交予冯妈正是最好的归宿。对如意儿，她给的是两
根金头簪子、一件银满冠儿。我们已经知道金头簪子；银满冠儿，是一种类似分心的大
首饰，足见她在如意儿身上寄托了对官哥的怀念。绣春和迎春每人得了两对金裹头簪儿
、两枝金花儿；李瓶儿对他们的去处放心不下，后来又向月娘和西门庆千叮万嘱。除了
王姑子，她给身边的每个女子都留下了簪子，就连院里的干女儿吴银儿，她都留下了两
根金头簪儿、一枝金花。

全书中最富有的女人李瓶儿，对自己的身后事看得很淡漠。在她想来，“将就使十来两
银子，买副熟料材儿，把我埋在先头大娘坟旁，只休把我烧化了，就是夫妻之情。”她
的描金小匣，此时于她已是身外之物。正如全书开篇时所言，“人生在世，一件也少不
得，到了那结束时，一件也用不着。”

次日，瓶儿离世。装裹时，头髻上只用“四根金簪儿绾一方大鸦青手帕，旋勒停当”。
作者没有写这是四根什么样的簪子；大概也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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