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xiaobenmao (always with you), 信区: Boston
标 题: 钓竿上的时光
发信站: BBS 未名空间站 (Fri May 8 10:17:55 2015, 美东)
其实很早就想写写我和你的故事。一直拖着,自然是有懒怠的缘故,对于自己亲近的人
,总是更有理由去怠慢的。这两天细想颇觉抱歉,最美好的岁月,最美好的人,自然值
得用最真挚的文字去记录。而这些文字,并不需要更多的读者。或许再过几十年,当我
们都老了,就像叶芝的诗里写的“当你老了,头发花白,睡意沉沉,炉火旁打盹,回忆
青春”,或许会有那么一个阳光温暖的午后,我们一起翻翻老照片,看看这些文字,这
一生,也就足够。
之所以迟迟未动笔,另一个或许没什么说服力的缘由,就是没想好怎么写。十年的时光
,我舍不得把她浓缩成几千字的潦草总结。而我,实在不是一个擅长写长篇小说的人。
既然不想一拖再拖,索性就兴之所至,想到什么就写什么罢。
前几天读了一本书的几页,《一平方英寸的寂静》,写环保的。忽然就想起以前和你一
起月夜垂钓的情景来,明月高悬,崖壁耸峙,历历如在眼前。那就先从钓鱼写起吧。
在我遇到你之前,我一直以为,钓鱼是老头儿才做的事。而且在我幼时的成长记忆里,
这句话确也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彼时我家楼下的邻居,是个胖胖的爷爷,酷爱钓鱼,隆
冬盛夏,只要不是天气太糟,必然一大早就把小马扎鱼竿水桶绑到自行车后座上,然后
骑着他那辆凤凰牌的老式28自行车,乐陶陶的钓鱼去。对于我这样不会游泳的“文静”
姑娘,自然很少有机会挽着裤管跑到河里抓鱼摸虾,所以胖爷爷钓回来的鱼,我竟是大
半都不认识。印象深刻的一次,就是看到几条黑秋秋的长着胡子的小蛇模样的怪鱼,兴
致盎然的看了半晌,琢磨这是不是传说中的“渀波儿灞”或者“灞波儿渀”,却被一旁
切着豆腐的胖爷爷告知“别琢磨了,这是泥鳅,傻姑娘。”
一晃好多年过去,当我拎着两个158的箱子,带着我的全部家当——不过是些衣服和书
籍——来到美国中西部那个大山深处的小城的时候,我做梦也没想到,会在这里学会钓
鱼,并且在那么多个烈日炎炎的夏日,或者大雪纷飞的寒冬,稳稳的端着鱼竿,乐此不
疲。
那是一个藏在深山里的小城。从S城开车往北到B城,然后在连绵不绝的群山之中曲折绕
行,一路山重水复,拐过一个山口,忽然豁然开朗,一个平坦富饶的谷地仿佛变魔术一
般出现在你眼前。绿色的草场带着西部的潇洒任性肆意铺开,湖泊河流仿佛闪亮的项链
点缀其间,东西两侧是高耸的落基山脉,山顶常年有雪,每年里大概只有八月底的那么
两三个星期才会积雪融尽,九月下旬却又被新雪覆盖。我们所在的那所大学距离东边的
山脉不远,开车不过五分钟,你就已经进入一条狭长幽深的山谷了。山谷两边是高耸陡
峭的崖壁,粗砺的花岗岩仿佛被巨斧恣意劈砍而成,沙棘和不怕干旱的野草从岩石缝里
顽强地钻出来,蓬蓬勃勃地给岩石穿上绿衣裳。一条九曲十八弯的公路在山谷里蜿蜒二
十多英里,一边是笔直的峭壁,另一边紧靠着一条湍急的山涧。涧水来自山顶的融雪,
即使盛夏时分也是冰凉刺骨。小城的人们在这条山涧上修了三座小小的水坝,大概是利
用水力发电的意思,我们叫它一坝,二坝,三坝。不知道是不是雪山融水清凉甘甜的缘
故,这条山涧里的鳟鱼格外肥美多脂,是那几年里你和我乐而忘返的世外桃源。
还记得你第一次带我去钓鱼么?我们兴冲冲的买了钓竿鱼钩,每人花了20块钱办了钓鱼
证,那个淳朴热情的小哥还从旁边的冰箱里拿了一个白色的塑料盒子给我。我兴冲冲的
打开盒子,看到的却是盘绕蠕动的巨大的蚯蚓。我从小就怕这种粘滑无脚“蠢蠢欲动”
的动物,从来都是避之唯恐不及。如今却要用它勾引馋嘴的鱼儿,想来真是毛骨悚然。
然而我很快发现,你所说的热爱钓鱼也仅仅是“热爱”,激情是澎湃的,理论是翔实的
,技术是欠缺的。我们很快被热情的西部阳光晒成了健康的小麦肤色,可是却只能眼睁
睁看着清澈见底的河水里,漂亮健康的彩虹鳟在我们的鱼饵旁熟视无睹地擦肩游过。以
至于有那么一小段时间,我非常怀疑蚯蚓到底是不是一种营养学上有吸引力的食饵,更
不用提每次使用的时候,我都要小心翼翼戴上手套,同时努力忍耐心理上的巨大不适。
钓鱼的人不算多,也绝不算少,许多过来探亲的父母闲极无聊,都喜欢去水边消磨时光
。一个化学系同学的父亲,是个中高手,每次都能钓满法律规定的上限(4条)满载而
归。他悄悄告诉我们他的钓鱼秘籍,就是用绞碎的牛肉作饵,满河的鱼儿无不趋之若鹜
。你恍然大悟如醍醐灌顶的样子,我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你买来上好的牛肉馅,用筷
子沿顺时针方向搅上劲,然后我们就捧着这连“愚蠢的人类”都馋涎欲滴的美食去勾引
鱼儿了。
那真是一种奇妙的感受!
黑亮亮的带着倒刺的锋利鱼钩,被轻巧地藏进花生仁大小的一团肉饵里,轻轻捏结实,
然后鱼竿优美地在空中划过一个半圆,带着细细的风声和几不可闻的一声轻响,肉饵投
入水中转瞬不见。稳稳地端住钓竿,感受肉饵鱼线随水波轻轻律动。过不多久,就能感
觉到鱼线被又轻又快的迅急一扯,这是馋嘴又谨慎的鱼儿在试探。你且凝神静气不要心
急,过不多久,就又是一扯。这时候全身的细微感觉仿佛都集中到手上,只等那条狡猾
的鱼儿掉以轻心吞下肉饵了。果然,鱼线被迅猛的一扯,说时迟那时快,你也敏捷而有
力的提杆,鱼线猛地一沉继而剧烈抖动,哈哈,那条馋嘴的鱼儿果然上钩了。收线的时
候,切忌蛮力往回硬扯,鱼儿急了虽然不会咬人,却是有可能挣脱鱼钩呢。你只缓缓的
收线,鱼儿挣扎的厉害时便让它尽情发泄精力,待它疲累挣不动了,再缓慢稳定的收回
来。用网兜把鱼捞起来,轻轻取下鱼钩,一条肥硕漂亮的彩虹鳟已经在你的水桶里泼喇
喇的游来游去了。
你还记得么,我最喜欢斜风细雨的春日,和你一起去三坝钓鱼。高耸的山巅隐没在迷蒙
的云雾之中,湿漉漉的崖壁上,灰褐色的苔藓渐渐透出几分新鲜的绿意来,一大蓬一大
蓬白色或者紫色的小花你推我搡开的热闹非凡。“春潮带雨晚来急”,春日的河水饱满
又热情,往日悠闲的野鸭也只敢在岸边游弋。我们的老巢,是河边的几块石头,河床在
这里略宽,几棵倒在河里的枯树,让这里形成了一个自然的港湾,鳟鱼最是喜欢这样水
流回漩的地方。如果不嫌硌得慌,还可以悠闲端坐于石上,活脱脱两个“斜风细雨不须
归”的渔翁了。大山里的美国人,淳朴可爱,自然无法领会这样的诗情画意。所以这样
美丽的山水,竟常常为我们独享。四处寂寂无声,湍急的河水拍打着河岸,在枯树上喧
腾出一个个小小的浪花。吸饱了水分的空气带着泥土和青草的香气,让人情不自禁就要
吟诗作赋起来。于是最常见的游戏,便是你和我各持一杆,一人一句,背诵诸葛武侯的
《前出师表》,或者我们更喜欢的曹孟德的《短歌行》,以至于这两篇名作,我至今可
以脱口而出一字不错。在你面前,卖弄和炫耀不仅不必遮遮掩掩,简直就是顺理成章天
经地义。于是我会滔滔不绝的继续背诵《长恨歌》《琵琶行》这样的名篇,促狭的看你
接不出下句。你大部分时候还是宰相肚里能撑船不和我小女子计较的,偶尔也会在我志
得意满的时候,慢悠悠甩出《千字文》来,看我恼羞成怒的样子呵呵大笑。
比春日杏花微雨更妙的,是盛夏的深夜。崖壁耸峙,明月高悬,月华流转,山上的树木
仿佛精致的剪影,历历可见。干爽的夜风柔和而清凉,带着草木的清香。河水温柔地呢
喃,偶有水花溅起,那是鱼儿在水面嬉闹。时常能看到勤劳的水獭,推着粗大的枯树枝
从水面滑过,没有一丝声响,黑色的皮毛在月色里缎子般闪亮。我坐在桥墩近水的台阶
上,你在旁边的一块大石上垂钓。清凉的夏夜,鱼儿格外活跃,肉饵刚刚投入水中,就
引来激烈的争抢。你常常自认缺少耐心,这样不需要耐心和等待的钓鱼自然是正对你的
胃口。常常不需多久,就钓满了四条的上限。剩下的时间,你常常兴味盎然地试验新的
招数。露营用的应急灯,明晃晃的打到水面上,不一会功夫,就能看到涟漪渐起,小小
的水花里时有鱼儿亮闪闪的背鳍。若是赶上彩云追月的夜晚,月色朦胧,河水仿佛遥远
不明,只有手中的钓线传来轻微律动,看得久了,只觉得自己要练出火眼金睛来。你总
是带着孩子一样的好奇,一会在桥墩上垂钓,一会跑去稍远一点的河岸,简直跟孙猴子
一样没一刻安静。我却常常陷入奇异的遐想,周遭的世界如同梭罗所说,“只是我们想
象的画布”,若不是偶有水鸟扑愣愣飞过,简直要分不清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有那么
两三次,河对岸的小径上,远远的有几个光点沿着河向我们这边移来,这是其他夜钓的
同好在转移阵地。我常常努力想象聊斋里明灭不定的白色灯笼,试图编造一个浪漫的恐
怖故事。可事实却是,那些光点明亮而稳定,完全引不起任何恐怖的遐想。走得近了,
便能听到隐约的笑语,于是我们便用自己的灯在空中画圈问候,对面也总是送还我们相
同的讯号。于是想起有一次坐一个老美朋友的车子去山里钓鱼,山路狭窄颠簸,若是对
面有车驶来,两边都要减速才能险险地擦肩而过。朋友总是和对面的车子招手问候。我
好奇他的交友广泛,他却大笑着说:“I don't know them, but I am nice!”,山里
人啊,就是这么善良热情又直爽可爱!
冬天于我而言,常常是枯燥的,这多半是因为我滑雪技术太差,又缺乏勇气,往往刚站
到雪道顶端,腿肚子就要抽筋。以至于在犹他这样天造地设的滑雪胜地,也找不到自己
的存在感。可是,当西部荒原的温度稳定在零下十几度的时候,漫长的严冬里最刺激有
趣的冰钓终于可以盛装登场了。和加拿大人民在湖面凿冰垂钓不同,我们的目的地是大
山里的一个小水库。水库倒也寻常,只是两边的泄洪口连着的水渠里生活着无数肥大的
鲤鱼,十几二十斤的简直稀松寻常。平日里渠水奔流,鲤鱼们藏在水底难觅踪影。到了
冬日的枯水期,渠水干涸,只有靠近闸口的十几米还有水,鲤鱼自然全部集中于此,泄
洪口正下方更是鱼群最集中的地方。更妙的是,冬日的泄洪口也总是有很细的水流,导
致闸口附近五米左右的水面,竟是从不结冰。在这里钓鱼不用鱼饵,因为鱼实在太多,
简直就是“摩肩接踵”,只要鱼钩能挂住鱼鳞,就不怕鱼儿不乖乖束手就擒。不过因为
这里的鲤鱼格外肥大,鱼钩鱼线倒是必须买上好的。泄洪口藏在一个方方正正的洞里,
洞口大概不到两米高,一侧是陡峭的山崖,另一侧有大概七八米的水泥墙,所以想走到
闸口近处是绝无可能的,只能隔着十几米甩杆,就看谁能精准的把鱼钩甩进那个小小的
洞口了。你是个中高手,常常站在距离闸口大概十来米的地方钓鱼,或者说“钩鱼”更
为恰当。你气定神闲地甩杆,只听一阵风声划过,亮闪闪的黑色三角鱼钩落入水面,刚
刚好在泄洪口的正下方。稍等片刻,待鱼钩沉到水底,再缓慢的收线。收线是技术含量
仅次于甩杆的活儿了,需要一紧一松交替进行,短暂迅猛地回收,若是鱼钩轻飘飘的,
就要放松力道让鱼钩再沉入水底,如此交替。用不了多久,当你带着“爆发力”猛地收
线,却忽然拉不动的时候,便是鱼钩挂住鱼鳞了。先别忙着高兴,万里长征才走完第一
步呐。十几二十斤的鲤鱼,可不是那么容易束手就擒的。你试探着收线,鱼鳞被扯动,
受痛的鱼儿剧烈地挣扎起来,水面忽然间水花四溅,鱼儿左突右撞,时不时翻上来用尾
巴用力拍打水面,简直像个开足了马力的小型舰船,虽然还不能一窥鱼儿全貌,但只看
那一闪而过的巨大鳞片,就知道这鱼起码有十来斤。斗智斗勇的时刻来到了!你先心平
气和任凭鱼儿折腾,待它稍事休息的时候,就稳定有力的缓缓收线,中途鱼儿感到处境
不妙,定会再次兴风作浪想要逃走,鱼竿被拽的几乎弯成半圆剧烈抖动,鱼线绞着鱼竿
支扭扭作响,这时候你暂时让步放松鱼线,待它挣扎得累了,再缓缓回收。如此这般,
几次之后鱼儿终于精疲力尽,任你拖着到了岸边。用网兜把鱼儿捞起放在雪地上——这
可是个力气活儿——鱼儿足足有半米长,少说也有十五六斤。嘴巴不甘心的一张一翕,
亮闪闪的鳞片每一个都有酒杯口那么大。仔细一看,鱼钩往往只是钩住一片鱼鳞而已。
倘若它愿意忍受扯掉一片鱼鳞的疼痛,就不必全军覆没任人鱼肉了。你曾经很感慨的说
,不能忍一时之痛,往往会造成更严重的后果,譬如关云长若不能刮骨疗毒,只怕连性
命都保不住了。这又应了梭罗说的“钓鱼的目的并不是为了鱼”了。鲤鱼在北美是害鱼
,老美是不吃这种土腥味很重的淡水鱼的,所以不仅没有任何捕捞的限制,反而是鼓励
大家多多消灭,防止种群的过度泛滥给生态带来的危害。我们每次都战果丰硕,需要用
一个小推车,在咯吱咯吱的雪地上走上几百米,才能把上百斤的鱼运到车里。我对鲤鱼
并没有口腹之欲,而且想到要把这样的庞然大物先给处决,恐怕要用上厨房里最大型的
“斧钺钩叉”,就更是感到后背发凉。然而国内来的留学生,却是很愿意在这样滴水成
冰的隆冬,热热闹闹地吃一顿水煮鱼的。所以我们每次丰硕的战果,都成了朋友们桌上
的佳肴。有一次一个朋友把一条二十多斤的巨型鲤鱼腌成了咸鱼,足足吃了小半年才罢
。如今回想起来,你和鱼儿斗智斗勇的场面,栩栩如在眼前。印象更加鲜明的,还有冻
的快要失去知觉的双颊,和不知不觉流出的清鼻涕。有时候冻的狠了,你会大声催我跑
上一圈,讲那个太阳和北风的故事,然后抱住我,把我冰凉的手塞进你温暖的领口。你
呼出的白气吹在我脸上,痒痒的,我抬头,你离我这样近,鼻子也冻得红通通的。
后来,我们离开了大山,离开了那座小小的城市。离开前,渔具大都送了朋友,只有你
最喜欢的一根鱼竿,跟着我们穿越了大半个美国,如今静悄悄的靠在地下室的角落里。
花开花谢,一晃好几年过去,前几日出门踏青,春水初生,春林初盛,草长莺飞,杜鹃
盛放,正是春光最明媚动人之时,女儿折了一支长长的芦苇,煞有介事在湖边学姜太公
,还和旁边五六岁的男孩子交流经验。忽然就想起当年钓鱼的种种趣事来,不禁哑然失
笑。回过头,你也正笑意盈盈看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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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iday, May 8, 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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