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August 4, 2014

那些听过我歌声的朋友

发信人: texasredneck (德州乡巴佬), 信区: LeisureTime
标  题: 那些听过我歌声的朋友
发信站: BBS 未名空间站 (Mon Jul 28 10:47:57 2014, 美东)

                                       那些听过我歌声的朋友


我一直比较喜欢贾樟柯的电影,起因来自于他的《车站》,因为我有过一段非常类似的
经历,这个电影让我想起了那些逝去了的往事,有些地方感觉就是为我所拍。有一段一
个女孩子和着收音机的音乐独舞,我立刻想到那些岁月,那是我曾经见过场景。
那时候我非常年轻,时间比《车站》要早得多,还是在文革中,我是知青在农村,有一
段时间我在一个宣传队,二十几个人坐着拖拉机,牛车,马车,到处跑为贫下中农宣传
毛泽东思想。
有一回拖拉机翻在一个河堤上,把我们全部都倒了出来,不过速度不快,我们都没有大
碍,顶多是一些擦伤。我们一点都没有害怕,只是哈哈大笑,觉得很刺激。但拖拉机不
能继续开了,司机走到了附近的一个村子,想办法联系拖拉机站,然后来了人在河边上
修,一直到第二天中午才修好。
有一部分人去附近的村子找熟人,剩下的就在河边上燃起篝火,大家嬉闹。后来我们拉
起琴,开始唱歌。当然,我们不会再去唱什么思想,多半是一些俄罗斯思乡的民歌,让
我们想起自己远方的亲人和故乡,女孩子唱得有些泪水悄然而下。然后有人就说,现在
该老几上了。
老几是一个奇人,干瘦干瘦却有一幅极淳厚声音,这家伙是一个音乐天才,任何乐器一
下子就能上手,任何歌你唱一遍他马上就能用乐器跟你和上,他跟我调小提琴从来不用
校音器。我们每到一个地方演出,首先得敲一个小时左右的锣鼓,大家才知道我们来了
,锣鼓点子都是他设计,带着我们打出来,投入那种节奏而忘我真是一种奇妙的感受。
看到他就能知道音乐这个东西是要天生的才华,像我这样的普通人是永远不能及的。
虽然他的歌唱得好,却跟我一样是伴奏的,因为他无歌可唱,那个时候的主旋律都高亢
得很,而他是男低音。所以他就有点怀才不遇的调调,大家称他老几是因为他听到收音
机里的唱歌总是说:“这家伙算老几,唱歌像骡子在发情。”我估计现在见过骡子的人
很少,不见得能懂,骡子因为没有生殖能力是不发情的,是不是有点恶毒?
他唱的总是那几首歌,《老人河》,《三套车》,《伏尔加船夫曲》。中国民歌好像就
没有男低音,有些奇怪。那种悲凉,沧桑在秦腔中也能表达得淋漓尽致,但却是用高音
。音乐真是一个奇妙的东西。
我不太喜欢《老人河》,阶级斗争的色彩太浓,也太悲观,“既害怕死亡,又厌倦生活
”,本来人生中就快乐不多,何必再自寻烦恼。而《伏尔加船夫曲》则不同,里面能听
到希望,那种在重压下的希望,因而极有力量。这似乎俄罗斯艺术的一个特点,无论在
什么艰难困苦之中,总是怀有一点梦想。俄罗斯的文学和音乐不输于任何西方国家,那
一定是有原因的。
这几首歌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在无伴奏的情况下,似乎更好,秦腔也是这样。似乎验证
那句格言,真正的好东西一定是朴实无华,从心底出来的歌不需要那些须子啰嗦。我以
为流行音乐几年换一代,弄得我都跟不上,但只有这些歌,将来总是有人唱,会有人听
的。
那条灰色大河在月光下,随着我们的歌声而无尽地流淌。我们不知道它从何处来,也不
知道它会到哪里去,唯一知道就是这般流淌,也许就像我们的人生。

他把我们唱得都鸦雀无声,只有哗哗的流水。最后有个女孩子说,“该死的老几,你把
我给唱饿了。”于是大家都有些饥肠辘辘,于是有位老兄就对管钱的那位知青说,你给
我一些钱,我到附近的村子里买几只鸡,我们杀了在河边洗,这火正好烤,怎么样?
那还能怎么样,我们只会感到饿得快不行了。不到一个小时他就回来手里果然有几只鸡
。当我们吃上的时候,有个女孩子突然笑着说:
“你一定是偷来的吧,这个时候怎么能买得到鸡?”
他淡定地说:
“你们能吃出买来的和偷来的鸡有什么不同?”
当然大家不能,于是他用思想家的口气对我们说:
“既然你们不能分出来,何必管它是怎么来的呢?”
当然,我们都猜想是偷来的,深更半夜到哪里去买鸡。那老兄干这一行可有道道,我曾
经亲眼看过他怎么偷鸡,把一根细线前面拴一个不大的螺丝钉,然后像牛仔那样把线甩
出去,当线碰到了鸡腿就会绕上几圈,拉回来就是了。
不管怎么说,那些鸡真是鲜美,我后来再也没有吃过那么好的鸡了,就像后来我曾经在
剧院听过几位著名的男低音,但仍然觉得不如老几,不能完全地打动我。

再然后我们就那样相互依偎着在篝火旁沉沉入睡,青春的热血还是有点温度的,虽然火
已燃尽,我们却能在初秋萧瑟的寒风中梦到夏日的繁华,直到明媚的阳光将我们唤醒。
回忆这些往事,不由想到了莱蒙托夫的那句名诗:那些听过我歌声的朋友,纵使还在,
也已离散到了世界的海角天涯。

那些回忆之所以美丽,仅仅因为那是青春的逝去。其实我那时候挺惨的,因为出生不好
(现在人恐怕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根本看不到自己的前途在哪里。我那时的感觉就
像自己在一个深深的大洞里,却爬不上去。但是,人的适应能力是非常惊人的,有时候
仍然快乐,因为我根本就不想将来,没有什么想头。
人经常会留恋自己的青春,那些难忘的美好时光,我当然如此。但是,我却憎恨那个时
代,如果我生长在现在,我以为自己会有一个更加值得留恋的岁月,至少母亲会晚一些
白头。因为她说,当孩子在农村时,是她一生中最难熬的时光。
当然,我不能知道,如果没有那一场动乱,我会有怎么样的人生,就像河水不能设想回
去改个道,会经历什么不同风景,正如孔夫子所云“逝者如斯夫”,还能怎样?

由于这一段亲身经历,我一向对那种下农村锻炼人,对年轻人有好处的高论厌恶之极。
我自己运气不错,还能混到国外来读书,这里决不是故作谦虚。我的室友是那种从学校
直接到美国读书的孩子,和他相比我除了混没有恰当的字,因为基础太差,十年不读书
的差距除非天才无法弥补,而我不是,想的仅仅是怎么能够混到毕业,这对我已经是极
为艰难了。
但我这样只是极少数,我知道的大多数人都被毁掉了,本来他们是应该好好读书,能有
一些知识和技能,就可以跟上这个时代巨变的节奏,后来就不会下岗被边缘化而处境艰
难,我下农村的朋友大多如此。但是,他们的声音是听不到的,为生计发愁的人是不会
到网上高谈阔论的,况且有些人恐怕对付不了计算机。我代表不了他们,那种所谓代表
我从来以为是扯淡,因为当我再见到他们的时候,已经如同路人,缺乏共同语言,生活
在不同的世界之中。
比如说,在美国的朋友在一起除了谈专业,换工作以外,说体育就是NBA或者美式足球
,要不然就是应该买什么样的车,到哪里去旅游,是美国的夏威夷还是南美Torres del
Paine National Park,纽约还是巴黎,我在美国肯定不算有钱人,但这些地方还是有
能力去的。而这些东西离他们都十分遥远。
我们唯一能谈的就是那一段下农村时光,但是,这却让我心酸,因为这时他们就眼睛放
光,津津乐道,而我想的却是他们其实是应该和我一样,却不知道本来应该是他们的生
活却被人偷走了。
我想有人又会有高调,说他们是精神愉快,内心强大,比我生活得要幸福,当然,并非
没有这种可能,但问题并不在这里。我以为一个相对理想的社会就是要给人以选择的机
会,你要艰苦奋斗而出人头地,就给一个公平的环境;如果你只想好好过小日子,老老
实实的做一些平凡的工作也能体体面面的生活。
但是,这些人却没有选择的可能,或者说极小,那一个时代的绝大多数因为下农村,没
有读书而上不了大学(大学的录取率太低了),结果只能做一个普通工人,头脑灵活一
点后来就做一点小生意,对他们来说,根本就没有选择这一回事。
就像老几,是我见过最有音乐天分的家伙,那个宣传队是从上千知青中选出来的,这样
的才华并不多见。但他后来是个工人,接下来就是下岗,只好晚上给人看门,现在因为
有了社保,不干了。如果在今天,我想他会北漂,做一个音乐人,自己选择,自己承担
,不成乃是天不予,至少自己是搏了一把。

我和网上的多数人恐怕差了一辈,我敢肯定你们的父母亲有些就是这样,因为那是一代
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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