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dude2010 (冒泡潜水艇), 信区: Prose
标 题: 秋日荷(10)
发信站: BBS 未名空间站 (Mon Jan 26 12:41:53 2015, 美东)
十
在厦门踢球,另一处不习惯便是打架。杜鲁门发现这厦门人下脚不是不黑,讲话也不是
不脏。但就算骂到鼻尖对鼻尖,满球场的“干你娘”,也绝不动手。这要换作省城,早
抄砖头扑上去了。
杜鲁门在省城打的最后一架,我也赶上了,好像又回到中学时代的小县城。他那阵总闷
闷不乐。我说你跟荷花姑娘每礼拜去江边儿搞一次不挺好么,有什么不乐的。他说他也
不知道,看谁都烦。有一回我借酒问他喜欢荷花姑娘口活儿还是下盘。当时他在酒桌儿
上就跟我翻脸了。
所以照我说,杜鲁门最后那一架干纯粹就是无事生非。人家是校排球队,征用场地训练
,他非不让地儿。不让也就算了,还满嘴脏话。排球队里可还有几个女生,那帮小子岂
能放软?结果就呼呼动起手了。我们这边儿就是平时踢小场的几个哥儿们,混一脸儿熟
的球友,相互连名姓都叫不上,没打几下就跑散了。只有杜鲁门,跟谁欠他命似的,猛
往人堆里冲。我这都参加工作当老师了,绝对不能跟学生动手,就只能拉偏架。要不是
我在中间拦着,他早被排球队那帮小子给废了。这个二百五,怎么憋出恁大一股火呢。
还是我把他扶到校医院。校医院整不了,缠块纱布又让转省医院。当时我婚礼还没办,
前妻还是未婚妻,就在省医院上班儿,我俩打车就去了,一个身上汗馊了的球衫,一个
满脑袋瓜子都是血。还好他只是破了皮肉,麻药六百,缝针四百。可前妻身上没那么多
现金,杜鲁门擦了擦脸上的血,从嘴里吐出一串电话号码。
原来是他女朋友,正版的,在一个实验楼的小师妹。我头一回见着,倒是挺白净,模样
没太长开,一看就是省城里长大的那种孩儿。前妻要往回倒退几岁估计也那样。不知为
何,直觉还告诉我,他这小师妹来大姨妈肯定也是捂肚子疼脸煞白那伙儿的。
这小姑娘对杜鲁门可是挺够意思,提款机里取了现,慌里慌张就跑过来了。可这小子也
不知道是想省钱还是怎么回事,坚持不打麻药。人家姑娘心疼他,抹着眼泪非让他麻。
一来二去这对儿小冤家就在省医院吵上了。我和缝针那大夫都在看着好笑。还是前妻瞅
不下去,就劝那姑娘:
“真没事儿,缝针不疼拆线疼。再说了,疼不疼都是他自己作的。”
还真没那么疼。杜鲁门一脑瓜子血,看着挺吓人,也只是右眼眶一道口子。可眼眶不像
别处,血管富集,皮儿还薄,一擦就破,一破就满脸是血。估计就是这一点血,把他小
师妹吓哭了。在医院走廊,我不禁想起有阵时日没见的荷花姑娘,心说这可真是作孽。
杜鲁门穿着斑马球衫,躺在手术椅上,缝两层,一共十八针。他记得清清楚楚,真皮一
层,九针;肌肉一层,九针。那针被止血钳夹住,肉里刺进去,肉里拔出来。可降解材
料的缝线,在他面颊肌肉中缓缓穿行,整个右脸火燎一般。每走一针,肌肉组织都会借
由神经上的刺激抽动一下。他心里默数着脸颊肌肉抽动的次数,十二,十三,十四。手
术椅上的他化为乌有,只剩下右眼眶下的炽烫。这感觉真切实在,前所未有。从手术椅
上再坐起来,整个人大汗淋漓,好像踢了一场正儿八经的比赛。
大夫一边缝针一边和前妻聊着,我和小师妹就站一边看。我见杜鲁门缝针时一声不吭,
在那儿硬挺,心说你这算个屁,产房随便拽一分娩的,哪个不甩你几条街。下礼拜拆线
,也是小师妹陪他。哎,那荷花姑娘呢?你瞧,一到关键时候,身边儿陪你那位还得是
正版的。我当时还小小感慨了一下。我前妻倒跟他小师妹挺谈得来,还约一起逛街。过
阵子去棚子里拍婚纱照这姑娘还过来了。所以一来二去这两个省城的女人竟交上了朋友
。我和前妻婚礼当天,这姑娘来了,杜鲁门没来。妈个B的,兄弟处到这个份儿上。
杜鲁门坐在海滩那块大石上,摸了摸右眼眶,一条细而蜿蜒的伤疤。这疤未结成之前,
他右眼上包着纱布,里面是蘸了碘酒的卫生棉。隔两天换一次,都是小师妹帮换的。她
和他挨得近极了。她的发梢,她的呼吸,她肌肤下淡青色的血管,她那股干爽味道。
这姑娘说:“你们宿舍太脏,伤口容易发炎,晚上睡我那儿吧。”
所以拆线前后的那段日子,杜鲁门可谓无聊至极。省城八月末的蓝天,最舒服的温度,
却不能踢球,不能出汗,甚至于连洗澡都成了问题。只有那股干爽的味道。小师妹还不
让他太用电脑,说辐射也能诱发炎症。他心里越发甜蜜,越发觉得窒息,反过来又越发
抵触这姑娘。她去图书馆给他借书,马里奥佐写的《教父》,一个中规中矩的帮派故事
。原来那么伟大的片子居然脱生于这种小说。杜鲁门抚摸着眼眶上的纱布,心烦意乱地
翻着。小师妹为什么给他借这玩意儿?难道她也觉得他看的那些黑帮片很了不起?难道
她觉得他像黑帮片里的人物,就因为脸上的纱布,在球场上稀里煳涂打了一架?
等杜鲁门第二次去省医院,就是因为老大,还有小四了。
小四混掉本科四年,踉踉跄跄拿到毕业证,却不知明天何去何从,没日没夜赖在学校打
网络游戏。这个面色苍白的小子活像只断了腿的蜘蛛,整天荡在一张晃晃悠悠的网上。
小四的父亲,一个信佛的中年男人,坐了火车,泥腿泥脚地从农村跑到宿舍。小四总算
摘掉耳脉,放下鼠标,在椅子上转过来。信佛的男人因为长年吃素,枯瘦而衰老。这男
人并不在乎寝室有别人,几乎是要给儿子跪在六零三的水泥地上。
过去在我们县城,要不是忌惮父亲,杜鲁门指不定还能作出多少祸来。那天在宿舍,他
不禁恼羞成怒。倒不是因为小四的混账,而是为那个信佛的中年男人赶到羞耻愤怒。他
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六零三。
等再回来,宿舍里乱哄哄多出不少人。有学生会的,有导员,还有院系的书记。每个人
的嘴巴一张一合,不停地说着。所谓的劝小四改过自新。杜鲁门冷冷地看着,心想这帮
家伙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满屋子忽然闭了嘴,因为老大终于张口说话了。所有人都知道平时老大照顾小四最多。
“四儿,跟我一起考研吧。”
老大的嗓音洪亮而浊重,就像从广播台的大喇叭冒出来一样。杜鲁门在一旁听着,心跟
着咚咚直跳。屋里这帮人都如释重负,好像小四已经考上研一样。老大那时在校门口租
了屋子,他们当晚就去喝的酒。老大炖了排骨豆角。那个信佛的中年男人,像他儿子一
样沉默,也不吃肉,也不喝酒,只是干噎几口馒头。这男人塞给小四一个装钱的信封,
独自摸回六零三寝,打开窗子把儿子的台式电脑扔了出去,便坐夜车回农村了。
老大租的屋很小,但还是被这大个子分成一间卧室,一间厨房。地上的两大层厚纸壳就
算床铺,中间是一张嘎吱作响的麻将桌,旮旯则堆满那些印着“真题精选”的小册子。
公共厕所就在街对面。往届生特有的窘困与落魄,随着若有似无的臭味在小屋飘荡。小
四父亲一走,大伙喝得更开了。他记得很清楚,老大的大手搭在小四肩上,是真高兴,
也是真喝多了。
那晚过后,老大实践诺言,白天带小四去图书馆自习,晚上回来买菜做饭。杜鲁门也时
不时和小师妹在校门口买点儿好吃的,去那间小屋看这两位兄弟。
小四没了电脑,却又迷上网吧。大概是为省钱,小四泡网吧从来都是包宿,那种最玩儿
命的泡法:十块钱,晚上十点到早上七点。在线人少,网速快。面包矿泉水什么都不买
,只揣一包红河烟进去。第二天脸色煞白回来,不成个人样。小屋里倒是留了几个温乎
包子,老大留给小四的。这大个子愈发沉默,一个人上自习,买菜,做饭,睡觉。像是
在履行什么,等待什么,或是干脆出于惯性。
终于,出事儿了。小四接连三天三夜没见人影。老大发了疯似的找遍校门口所有网吧,
一家烟雾缭绕的店面,小四趴在电脑前面,沉沉地睡着,像个用功过度的孩子。老大攥
紧那双大手,一拳砸倒面色焦黄的网管,一拳砸碎黑乎乎的显示器。手背上的粗大筋脉
被割个稀烂。
惊醒过来的小四,居然一声不吭跑掉了。是杜鲁门把老大送的省医院。据说割到了神经
,手术很贵,不然那只打过篮球的大手就废了。几个穷学生,家都在外地,上哪儿弄那
么多现金。他只好掏出直板Nokia,又给小师妹拨了电话。
老大上了麻药,静静地躺在手术室。那副庞大身躯在沉默中愈发显出一股愤怒。杜鲁门
和小师妹在走廊等着,不知不觉已到半夜,抬医院来的清一色全是急症重伤:烧伤,烫
伤,车祸,打架。这半夜三更的省医院,能进来却未必能出去。
杜鲁门右眼眶那伤疤刚结上,肿而且痒,却不敢伸手碰。小师妹站着累了,就斜了身子
背靠着他。
“你们勤小四怎么这样啊。”
“你不知道就把嘴给我闭上!”
这姑娘哭了,一个人离开省医院。
后来老大手是好了,可一握笔就抖。大个子再没心思考什么研,干脆退掉校门口那间小
屋,去北京找了间小公司卖药。小四就再没人见过,一直到杜鲁门去厦门也没人见过。
但谣言四起:有人说小四回了乡下,有人说他还留在省城,甚至有人说他干脆在学校门
口当了网管。就这么一个人,至少是你生活看得见摸得着的一团影子,就这样悄无声息
地没了。可反过来讲,对于小四,杜鲁门不也同样没了么?有什么差别。
再后来杜鲁门从厦门回来,准备出国,去北京办签证,约了老大在五道口的韩国店。老
大带了一位小朋友过来,生得又白又滑又干净,讲起话来慢条斯理,开起玩笑无聊至极
。那种典型的南方哥儿们,杜鲁门在厦门这一年可是见的多了。听老大说,还是一写小
说的,那种昼伏夜出的网络写手,已经写到在北京城混口饭吃了。坐在石锅烤肉对面的
老大一边没话找话,一边搓弄着那双大手。一只手有疤,一只手没疤。杜鲁门像过去那
样不大说话,只闷头喝酒吃肉。
记得小四刚搬进老大那小屋,杜鲁门和小师妹在黄昏后的校门口,拎了肉串和啤酒去看
他们。那种你根本不想知道是什么肉的串子,从红的发腻的油锅里捞出来,塑料袋往上
一罩。啤酒不是瓶装也不是听装,是凉透了的鲜扎,灌暖壶里拎着。这可不像什么省城
的大学生,地地道道散漫在贾樟柯长镜头里的乡镇轻年。杜鲁门不是不知道省城里长大
的小师妹对必胜客星巴克之类情有独钟。他特意叫了这些不伦不类的东西,就是想看看
这姑娘到底是会屈尊下架,还是落荒而逃。
可这姑娘却觉得这般乡镇青年的吃吃喝喝也挺好玩儿,虽然她为此拉过几回肚子。爱斯
基摩女人其实挺可爱,杜鲁门对自己暗暗下了诅咒:你就胡作吧,以后一定会他妈的自
作自受。
小师妹看到了街对面的公厕,时不时地去捂鼻子。老大就笑着关了窗,还挂上床单儿改
成的窗帘,上面印着“南区一号楼603室”的字样。杜鲁门,老大,小四,哥儿仨都光
了膀子,像过去在六零三那样。只是多了一个穿帆布鞋的小师妹。那张吱嘎作响的麻将
桌堆满了吃的:自来水冲洗过的黄瓜西红柿,小四父亲从乡下捎来的豆瓣酱,街口烤的
粘苞米,杜鲁门和小师妹买的肉串鲜扎啤。
同寝住这几年,哥儿仨其实话不多。尤其是杜鲁门,白天自个儿放屁晚上独自做梦。可
在这麻将桌上,因为有个小师妹,哥儿仨话就多了起来。杜鲁门第一次听小四说,原来
整天泡在网上打游戏其实也是可以赚到钱的:
“挂上面一级一级往上升,升到一定级别就有人愿意出钱买了。反正都是挣钱,考研也
好找工作也好不都是为这个么。”
吃完东西老大就张罗收拾,说要去主楼再上会儿自习。可小四不让散,还把扑克牌摆了
出来。老大有点窘。小师妹就笑,说我牌瘾被勾上来你们要负责。杜鲁门也坐了下来。
老大没再提上自习,四个人有说有笑打起了牌。小师妹和小四坐对家一伙,赢得快活极
了。杜鲁门从来没见她这么高兴过,老大也没见小四这么高兴过。
“都挺不容易,好好珍惜吧。”
在五道口散了。杜鲁门给老大和那位写网络小说的南方哥儿们,留下这么一句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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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esday, January 27, 2015
秋日荷(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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