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信人: blindye (瞎子), 信区: LeisureTime
标 题: 关于靖安的回忆
发信站: BBS 未名空间站 (Tue Aug 27 15:46:40 2013, 美东)
外公昨天半夜去世了。91岁，走得很安详。
所以，并没有特别的悲伤。
初中的时候，在靖安，和外公外婆生活了两年，那是我难以忘记的纯净而快乐的时光。
重发这个文，记念一下他。他少年英俊相貌堂堂但出身寒苦，以至于大家闺秀的外婆年
轻时和他私奔，从此夫妻携手70年，即便外公十年冤狱她也不离不弃。平反后，老两口
在靖安安静地居住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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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靖安的记忆——学校•风景•日常
因为《你的故事》的缘故，有人问起靖安，这个江西北部的小县。我在那里生活了两年
，从初一到初三，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双溪镇度过的。
『学校生活』
先说学校生活吧。
现在想来，在农村的重点学校读书是很辛苦的。早上天不亮就要起床去上六点的早自习
，晚上吃过晚饭还要回校上三个小时的晚自习，十点半才能听到下课的铃声。不过自己
并不觉得，因为小聪明故，一直深得老师宠爱，学习成绩又好。曾经有一回因为作弊（
把卷子给别人看）物理得了零分，就这样，还是全年级总分第二。
学校最好的楼就是教学楼，三层青砖瓦房。每天下晚自习大家都是奔跑着回家，少年人
么，哪里安分得下来？没有慢吞吞走路的。跑出校门回头望去，整个教学楼日光灯灯火
通明。这个印象特别深刻。学校后面有棵非常高大的桂花树，每年秋天满院子都是香气
。可惜后来好像要盖新楼，就把树给砍了。校门前是一个很大的操场，我们就在这儿上
体育课。
当时学习之外唯一的乐趣就是席卷全国的智力竞赛热，还有演讲比赛热。每个班级都搞
，全校也搞，最后发展成靖安县第一届“爱我中华”读书演讲比赛。我两个比赛都参加
了，全校的决赛正好都安排在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场地进行。结果我连续拿了两个冠军
，是那种当时很时髦的保温杯。其实心里很懊悔，因为很喜欢第二名的钢笔，想要是早
知道这样，我就去拿个亚军了。记得校长笑嘻嘻地对我说，你拿了两个一样的奖品，可
不可以给我一个啊？我当时傻，不知道他是开玩笑，又小气，还不敢说不给他，就只能
呵呵笑，不说话，被着实调侃了一番。后来这两个保温杯给了外公外婆，正好一人一个
，我当时还庆幸自己咬牙没有答应校长。
后来作为一中的第一名，参加了全县的演讲比赛，我是最后一个。之前因为排练太多，
嗓子都哑了，只好拼命喝水，结果实在忍不住，在上台前匆匆忙忙去了厕所，从厕所出
来领队的老师就神情紧张地把我送上了台。当时灯光晃的我什么都看不见，反正是背熟
了的，只要注意抑扬顿挫就可以了，念到最后慷慨激昂的结尾，自己突然鬼使神差做了
个有力挥臂的动作。结果我是全场唯一一个带动作的演讲者，其他的人都规规矩矩说完
的。大概是这个原因，我拿了全县第一，得了一对精致的钢笔，一本现代汉语词典，还
有一本成语词典。两本字典一直跟着我很久，而那对钢笔用很漂亮的锦盒装着，我一直
没舍得用，最后好像不能用了。
另一件不能忘记的事情是当时三好学生的夏令营，去水口林场。生物老师和地理老师给
我们讲解如何做植物标本，还边走边指点一些中草药，记得有一个叫“十大功劳”，但
已经忘了它的样子了。因为靠近钨矿，我在溪边拣到了一个很漂亮的钨矿石，黑黝黝的
闪闪发亮，当时很兴奋地炫耀给同学看，结果领队的团书记拿过去把玩半天，对我说：
“给我吧？”我心痛后悔得要命，可又不敢不答应了，只好自己难过了好半天。后来我
又拣到了一个天然单晶水晶，很完美的六面体，这次我学了乖，自己藏了起来，所以一
直保存了很久，最后在大学里为了讨老婆的欢心（当时她还没明确和我谈朋友），送给
她做礼物。现在还在她手里。
在靖安一中的学习恐怕是我学习生涯中最快乐的时光，我如此留恋以至转学回南昌前，
特意在校门口照了一张相（那个时候照相是很隆重的事情）。照片上，教学楼躲在拱门
后面，拱门上“靖安一中”有一个字还是坏的，歪歪斜斜吊在那里。
『“名胜”风景』
说到靖安的景色，就想起夏令营中，水口林场的场长对我们说：靖安的森林覆盖率是94
％。那里多山，多水，而且山高涧深，浑然不是江南丘陵风格，据说最高的山峰甚至和
庐山差不多高。到处是茂密的树木和竹林，还有瀑布。听听几个地名就知道了：天门坎
，雷公尖。
不过这些都是乡下的山里，只有很难得的机会才能领略到。还是说说双溪镇吧。
双溪镇有个森林公园，有些名气。正门原来是个烈士陵园，好像不少烈士是军事演习的
时候牺牲的。正面长长的上坡甬道是外公设计的，两边是台阶，中间是花草，直达纪念
碑，很气派，不过后来好像没人管理，破败了。旁边不远是纪念出生在靖安的清官况钟
的亭子。
关于况钟，最有名的大概是京剧《十五贯》了，就是说他断案的事情。他官做到苏州太
守。我觉得那是个很简单的休憩亭，天花上有一些他的拓像。我还记得亭前的对联：“
一担行李试问封建官场有几？两袖清风且看苏州太守如何。”
森林公园后来盖了个更宏伟的正门，把这些都包括了进去，还在最高的山峰修了个栖霞
阁，能够鸟瞰双溪镇全貌。我后来在高中有一次，曾经偷偷逃课跑回来，和一个女同学
上到过这里。感觉不是很高，很容易爬。森林公园绵延很大，里面还有个人工湖，可以
划船，湖中央用钢筋水泥糊了些类似仙鹤的景物。从栖霞阁走过去要走挺远，我记得当
时一边走一边告诉她说路边的那种植物叫鹅掌楸，是珍稀树种，还扯了片那种独特的叶
子给她看。她好奇地凑过来，有汗汗的乳香，很好闻。
靖安真正的国家森林公园应该是三爪仑。这个地名的由来我也无从知晓，原来是个林场
，后来因为景色秀丽，就开发成了旅游区。但是真正来玩的游客并不多，我回国的时候
小舅舅特意找了辆车带我去玩了一次。
其实，一路上并没有什么奇绝的山水，无非远处是茂密的森林，公路边是清澈湍急的河
流而已。我去的时候正好是夏末微雨，田里的稻子已然结穗，垂下饱满的头，但还是碧
绿碧绿的。后来上了山，在蜿蜒的山路上一直开到将近山顶的地方，慢慢走上去，可以
看见山脚雨中悠闲静谧的村落。
现在想来，三爪仑的风景秀丽不在于某个具体的景致，而是那一片安静的江南丘陵村寨
的风光。无论是雨丝中微微荡漾的吊桥，还是河水边翠绿的竹林，抑或晒谷场上悠闲踱
步的土鸡，对我记忆的影响都是潜滋暗长的。
当然，也有好玩的事情。一个是漂流。这里似乎是流过双溪镇的潦河上游，水深而湍急
，有不少险滩。我们穿着救生衣下水，开始在平缓的水流中还不觉得如何，等到了急滩
处，橡皮船在浪头中剧烈震荡，有个地方甚至一头栽了下去，卡在那里，两边河水奔腾
，打得浑身湿透，用桨和篙撑了半天才脱离险境。不过外婆说，这里枯水的时候太浅，
并不适合漂流，我只是碰上了好时候而已。
还有一件事和靖安的特产有关。这里出产的板栗很有名，个大饱满，据说曾经当过贡品
。山路两边的人家，多种许多板栗树，我们去的时候正好下雨，民风又淳朴，加上新鲜
板栗外面有层非常扎手的刺，很难摘，因此鲜有人看守。我们看见枝头压的低低的绿色
果实（新鲜板栗果实外面是一层绿色的刺皮）一串一串，非常心痒，明知不对，但还是
忍不住下车去偷。没法直接用手摘，就狠心做杀鸡取卵的事情——把有果实的枝条整个
掰下来。两三手指粗细的枝干要掰断谈何容易，必须几个人同时用劲，摇晃的时候雨水
打得满身都是，狼狈万分。可是大家都已经利令智昏欲罢不能，几个回合下来，只听清
脆的咔吧声，三四米长的枝干终于折断。我们生怕响亮的声音惊动园主，一个个做贼心
虚望风而逃。拖着树枝嘻嘻哈哈跑上车，车里放不下，就打开后盖直通出去。等到了远
处，再下车，用脚在砂子路上把果实外面的刺皮搓去，里面的果实初初成熟，壳还是淡
绿色，水分十足，吃起来分外香脆甘甜。当然，这可能也有所窃不多，大家又都浑身湿
透，加上内心担惊受怕，殊觉来之不易的缘故。吃完众人意犹未尽，眼见三只胖乎乎的
山鸡停在咫尺之处，咕咕有声，神态悠闲，显然不知我等居心险恶。大家两眼放光，拔
足便追，可是山鸡哪里有板栗任摘任取的好脾气，瞬间扑喇喇飞走，无踪无影，留下我
们怅然遥望。
鲁迅他老人家曾经痛斥中国人的“十大”病，靖安也不例外，有十大景色，最出名的就
是“桃源春色”，在下辖的桃源村。我太外公家的祖坟就在那里。去拜祭的时候我还是
幼年，现在风景都忘了。后来我知道唐朝诗人刘慎虚在这里结庐终老，写了不少名篇。
不过我是打去过桃源才知道唐朝有这么一位诗人，就象自己没看过《十五贯》，是去了
森林公园才知道有况钟一样。
但是另一个人物的纪念地我是慕名而去的，就是禅宗的重要人物马祖道一的宝峰寺。马
祖道一在禅宗历史中太重要了，大概仅次于六祖惠能。惠能曾对弟子怀让说，你的门下
，将出现一匹千里驹，踏杀天下人。说的就是他。
我是2000年回国的时候特意去宝峰寺的。这座著名的寺庙已经在文革中被毁，现在正在
重新盖。去的时候正是那里大兴土木，我看见捐款的善男信女名单密密麻麻，看来大师
还是有很多虔诚的追随者。那个地点确实好，在山腰上俯瞰一个大山坳，有临渊亭峙的
风范，山脚的山门前，有个很大的池塘，听说原来是个湖。两边的影壁上是他的名句：
即心即佛，非心非佛。关于这个偈子还有个有名的故事：马祖的弟子大梅问：“什么是
佛？”马祖说“即心即佛。”大梅立刻开悟，后来马祖派个弟子去考验他，问大梅：“
你从马祖那里学到什么？”“即心即佛”这个和尚又说，“现在马祖大师改变说法了，
现在说非心非佛。”大梅立刻回答，“这个老和尚，花里胡哨没完没了，管他什么非心
非佛，我这里就是即心即佛。”马祖听后便说：“梅子熟了。”
『日常生活』
两位老人到靖安时，外公刚从十年的冤狱中平反，分了套两间的平瓦房，外面用木头搭
了一个厨房。他们住里屋，我住外屋。每天下晚自习回来，我都先到里屋，和他们看一
会儿电视，然后自己拿钥匙去外面的厨房烧水洗脚，然后锁上厨房，回自己房间睡觉。
家里没有自来水，都是用厨房门口那个小小的压水机一下一下地摇把手把地下水摇上来
，每次压前必须先往里倒点水，才能压得上来。不过靖安的地下水真的很好，清澈甘甜
，可以直接喝的。而且冬暖夏凉，早上用井水洗把脸，舒服极了。洗澡也是站在门口拿
个盆子，压出满满一盆洗，反正是小孩子，穿个短裤洗就是了。冬天就躲在厨房，烧一
盆暖和的炭火，在大木盆里洗。
不过有时候压水机也不出水，这时候就得去远处的大井挑水了。第一次打水，半天打不
上来，后来才学会猛地晃绳子，让木桶翻转过来，沉到井水里。记得有一次，一个多月
，都是这么用扁担挑回来的。肩膀一开始肿的厉害，不过后来就好了。
不上学的时候，就坐在门口自己洗衣服。记得有次正洗着，过路的一个人很奇怪地对旁
边人说：“咦，这不是那个拿了演讲第一名的小孩子吗，怎么自己洗衣服？”当时我还
挺得意别人能够认出我来。
我记得住的地方旁边有一条青石板路，两边是人家，还有一些古老的店铺，木板门框上
贴着红色的纸。都是那种木头房子，两层的，歪歪扭扭。下过雨以后，青石板路就特别
干净滑溜，走起来很舒服。那些房子都很高大，前后是有高高青石门槛的大门，中间有
个天井，上面的窗口小小的，阳光就从里面照射下来，四周的房间也就有了些微弱的光
线。下雨的时候，如果没有带伞，我就穿过别人的屋子，大摇大摆回自己的家，他们也
不见怪。不过，平日是不愿这样穿堂而过的，因为很多人家都有自己的猪圈在后门，每
次过都得捏着鼻子。
现在想起来，这条古老的石板路大概是老靖安的中心街了，曾经有过何等的热闹和熙熙
攘攘。而我的记忆中，总是自己一个人在日影斑驳的街道上走，两边静悄悄的，好像大
家都在午睡。偶尔能看到一个老太太搬个凳子，坐在门口不紧不慢地做针线活，知了的
叫声从很远的树林中传来，若有若无。
学生的生活很规律。每天早上都会早早被外公外婆叫醒，去晨练。出门的时候总是迷迷
糊糊的。他们跑的很慢，都和走路差不多。双溪镇不大，我们从镇口的环城公路开始跑
，跑到桥边就走回家。我们会路过一片很大的梨树林，每到春天，在公路上慢悠悠地跑
，或者走，就可以闻到很淡很淡的清香，仔细看，才能看见深蓝的夜色里隐约浮现的白
色花朵。等听到哗哗的流水声时，就知道快要到家了。这个时候也完全清醒过来，可以
精神抖擞地去上早自习了。
双溪镇，顾名思义，一定有河水。这条河叫潦河，是两条溪水并流而成的，从镇子旁边
穿过。由于是山里的水，夏天经常会泛滥，所以两边都修了高高的堤坝，必须从台阶才
能上去。其实河水很浅，水底全是鹅卵石，夏天我们经常在里面玩水，慢慢走到河中央
的沙洲，或者到对岸去。水涨上来的时候，会有无人看管的竹子顺流而下，排列整齐。
听说那是从林场滑竹道下来，运到下游的竹木加工厂去的。
桥边有一棵很古老的槐树，树枝横在堤坝上面，我们每次从上面走过，都要弯下腰来。
记得快要临近考试的时候，早自习改成自由预习，很多同学就会在堤坝上大声念书，否
则背不下来。这个时候堤坝上就会看见三三两两的同学，一人捧着本书，嘴里大喊大叫
。有些调皮点的就坐在树上，规矩一点的就在堤坝上走来走去。现在想起来，那么专心
看书，在只容一人下脚的堤坝上来回走，怎么没有摔下去过？
这个时候是很有趣的，因为大家总是不约而同一起提高声音，各念各的，然后又都慢慢
低下去，过一会儿又同时大声。时常会有勤快的妇人来河边洗衣，她们在大槐树下的河
边，用棒槌砰砰敲打衣服，给我们有规律地伴奏。
乡间，早上的空气非常清新，太阳会从双峰山后升起来，照得河面上波光粼粼。早晚的
云总是很低，在半山腰上，在阳光下非常安静和美丽，远处有很偏僻的人家，炊烟袅袅
升起，和那些云隐成一片。我后来知道，那些云，早上的叫“岚”，傍晚的叫“瘴”，
岚有益，而瘴有毒。这是那个和我一起去森林公园的女生告诉我的，她的名字里就有一
个岚字。那阵子，她早上会和我一起背书，每次目光交接，她就会笑，大大的眼睛就弯
起来。她读书很用功，然而终于没有上高中，而是在镇里的印刷厂当排字工。我后来去
看她，她在没有空调的房间里忙碌，满头是汗，一边和我说话，一边熟练地拣字，戴着
袖套，十个指头全是铅字的污迹。再后来就没有见到她，听说她嫁了人，生了孩子，没
有工作，在集市上摆小摊。
前年回国，去靖安看望外公外婆，他们都说碰到当年的老师和同学，还会问起我的情况
。然而自己终究还只是悄悄去了趟学校，后面的新楼已经盖了起来，感觉很陌生，于是
在原先教学楼前的单杠双杠下站了很久，自己曾经从上面摔下来过。一会儿下课铃大作
，就有很多十多岁的孩子从我身边跑过。我走上二楼初二四班安静的房间，忽然想起黄
永玉的《太阳下的风景》，有这么一段：
“我走进二年级的课堂，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黄永玉，六乘六等于几？’我慢慢站了
起来。
课堂里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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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esday, August 27, 2013
关于靖安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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